那个孩子,神婆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神婆说:你看,这孩子真是命好,自己的生父生母在如此困难的境地,还是找到了一个花篮,还在花篮里铺满了花。所以咱们就叫她百花吧。
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个小孩就是你的外婆、我的女儿。
你可以理解了吧,为什么从你有记忆开始,我就经常采一些花送去给你的外婆。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你外婆我女儿要下葬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棺材里铺满鲜花——她这一辈子我最终护不住她,但她浑身花香地来找我,我至少得让她浑身花香地走。
镇上突然安静了,安静的那些天,许多人安静地来我家,安静地坐下,一坐坐一天。
空气确实沉了,一天比一天沉,海风都似乎吹得吃力了,总是呼哧呼哧的,像在喘气,又像在叹气。大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原来的钱;不知道,不用原来的钱用什么钱;不知道,盖了一半的房子还盖吗,相好的亲要结吗……
我知道那种状态,我阿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镇上许多人的心里,没有压舱石了。
那神婆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妹还在难过,难过了就问她:你怎么不难过?
我婆婆嗑着瓜子说:我不是早就说这个世间生病了吗?生病了就会难过一下,但难过后就好了。你看,咱们不是已经囤了鱼干地瓜干吗?咱们就安心看看这命运到底安排咱们怎么活。
她说得,好像只是在看出戏。
百花是真乖,才丁点大,拉屎拉尿或者饿了,就哭一声,看到我马上去处理,她就笑着等我,从来不闹。
杨北来九岁了,开始懂许多事,也还是不懂许多事。他会帮忙做点家务,尤其喜欢给百花摇摇篮。他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歌,边摇边唱童谣:囡囡仔,乖乖睡,一眠大一寸。
杨北来曾问过我:我叫北来,是因为我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是啊。
那阿母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我说:我一直在这边长大的。
杨北来就此不再问了。此后几天,他一会儿就叫一次阿母,我每次都赶紧回。回得慢点,他就噔噔噔地跑过来,看着我,直到我赶紧应了。
杨北来还问过我:阿母我没看你肚子大,怎么我就有妹妹了?
我说:这是神明送来的。神明送的,就不用大肚子。
杨北来问:我是不是也是神明送来的?
我说:是啊,我的孩子都是神明送的。
杨北来高兴了,他说:我也认识神明的,我认识大普公,长大后我也让他送孩子给我。
连着这样安静了许多天。有一天早上,镇上的老街那边传来热闹的声音,有腰鼓队,有人在唱歌,后来还有人用自行车载着几个大喇叭唱着些欢快的歌,在镇上到处晃。
本来在我家待着的人,说他们出去看看。一个人出去看了,没再回来,再出去一个,又一个没有回来……第三天,我婆家这边突然没有人来了。
家里越来越空,外面却越来越热闹。
我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
把孩子们托付给阿妹,我便出门了。
一走到街上,才发现,这镇上似乎比以前还热闹。整条街上挂满了红色的旗子、红色的布条,到处都是喇叭,到处都有腰鼓队,到处都有歌声。街上许多地方,还有人在排队登记着什么。
我看到常去和我婆婆说得眼泪哗哗流的桂花婶,她也在排队。我叫她,她好像没听见,我知道她耳朵不算好使。
我看到阿青姨,她一直笑眯眯的,自己儿子去世时,她哭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我走到她前面,问:阿青姨在干吗啊?
阿青姨笑眯眯的,没说话。我知道,她眼睛不是很好使。
但接连几个人都像不认得我一样。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难道我变成鬼了?我听我婆婆说过,人刚死的时候,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还经常会奇怪,别人为什么不搭理他。
但我反反复复地想啊,我就是从家里出来,左转,沿着石板路一直走,然后就是老街了啊。这条石板路很直,不用过桥也没有交叉路,我要死也不好死啊。难不成,我就是刚好走过去,被什么东西砸了?我就赶紧盯着石板路寻,没有看到石板路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样子,也没有看到我的身体。而且我走在路上,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啊。不是说鬼没有影子的吗?
我不太明白,就想着,我婆婆那神婆不是能和鬼说话吗?不是认识很多鬼吗?我问她,自然就知道了。所以我就赶紧往回走。
往回走,是要经过大普公庙的,路过的时候,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想,难道我真死了,所以现在是大普公在叫我?但一想,不对啊,大普公是男的啊,声音怎么是女的?我往大普公庙走过去,发现是桂花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