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还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她攀到屋顶要补一个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躺在家里动不了。我去探望她,她远远就听到了,还没进门,她就哭着喊:“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虽然第二周她就倔强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她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挪到门口,坐在那儿,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后来我上大学,再后来到外地工作,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吗?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对了,我和你们说了吗,我母亲说,我阿太要死的那一刻,先是得意地笑开了,嘴里喊着:你看吧,谁说我无子无孙,我的孩子都来接我了;谁说我无儿送终,我孩子的孩子,都在为我送终。
喊完之后,我阿太突然温柔地说着什么,像在安慰某个小孩。我母亲说,她凑上前去听,就听到阿太用亲昵的语气说着:不哭不哭,你这傻孩子,和我闹了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
后记
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我知道的,生养我们的这个人间,一直在说话,说的,都是如何生下来、如何活下去的话。
通过不同的口腔,不同的舌头,不同的器官,不同的生命,不同的形态,不同的故事在讲述着。有时候通过邻居老人的嘴巴,有时候是路过的一只狗一只猫,有时候是天上的一朵云、一滴雨……
比如逝去,“逝去”不是化为乌有了,“逝去”也是有“去处”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我阿太和我说的。
八岁的时候我外婆走了。那是我认为的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哇哇地叫着,找着,问着,外婆去哪儿了呢?
阿太说:你外婆我女儿只是回天上去了。
阿太说:你外婆原本是半空中的一朵花,被一阵风刮下凡间,开完花就得回去了。你抬头看看,你外婆还在半空中开着花呢。
八岁的我抬头看了许久,当然看不到。问阿太:外婆是朵什么花?
我阿太回答得很快很坚决:是水仙。所以你外婆在人间的时候很白也很香。
我再抬头看天,就真的看到了半空中开着一朵水仙花。
就此,我在每个所爱的人离开后,都会看着半空寻找花朵。就此我知道,每个“逝去”都是有去处、每个尽头背后都是有开始的。
比如灵魂。灵魂不是单独的一个个,而是一个连着一个生长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一块姜告诉我的。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陪着我长大的阿太也逝去了。回到北京的我,总是一日又一日地发愣。我忘了自己究竟颓唐了多久,只记得有日终于感到饿了,走进厨房想为自己做点东西吃——看到买回来的姜干枯了大半,而另一端,长出了翠绿的姜苗。
我摸索着这块姜上,生与死的分界线,然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了:咱们的灵魂本是连着长的,然后冒出不同的绿芽,就像姜。生命中的一个人离去,便是自己魂灵的底部被掰掉一块。灵魂没有肉身,看不到具体的鲜血淋漓,但伤口是在的。灵魂的鲜血流淌着,有些被写出来,是诗;有些被唱出来,成歌;还有些,一声不吭,却也永远在那里,伤口张着,血汩汩地流着,那就是难过。
我因此知道了什么是难过,也因此知道了,什么是写作。这些灵魂的血,写成诗或者歌,是难过最好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