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会不会,神明怎么会舍得走?
我婆婆说:会的,他们一个一个在走了。
那天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我在老街的巷子里听了一遍海风里的话。还真是,真的有一座庙被拆了,就是圣童子庙。
我是从海风那里听来的,听到的都是碎片,就听说,那天早上浩浩荡荡围了一圈人,一直喊着:拆啊,打倒封建迷信啊。喊了半天,大家还在喊着,没有一个人冲上去。
听说,一个外地来的干部,叫了几遍大家还是没动,气到想冲上去。结果旁边一个女孩子,穿着中山装,剪了个蘑菇头,戴着眼镜,一下子冲上去,脚一蹬,把神像给踹倒,滚下来,直接摔碎了。
听说,那女孩是咱们本地的,喜欢外地来的那个干部。
不过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啊,我婆婆说了,可以不要这个神,可以拆那座庙,但哪能踹神啊?你把他请到海里,送走就好了啊。何况,他除了是神,他也还是个孩子啊。
海风里有人偷偷说,当时很多人尖叫一声,眼泪都出来了,但憋着,除了个别几个,其他人都没哭出声。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也开始慌了。我对着半空说:神明啊,你们不会走吧?你们不会死吧?
我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想过,要不要让婆婆去安慰一下神明,劝解下神明。但我又担心,神明被人踹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更难过了。所以我回家后,什么都没和那神婆说。
但那神婆,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她有时候会突然和我说:奇怪了啊,我好久没看到七王爷经过了,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过一会儿她又说:我怎么看到妈祖娘娘打包好行李往海那边飞去了。
我说:我又看不到。
那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就听说哪座庙被拆了,听说,现在大家都已经形成工作流程了——其他人负责拆庙,而神像,都是那个蘑菇头女生来推的——我以前明明记得她名字的,我当时对她生气了很久,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
而我婆婆,经常嚼着地瓜藤,对着天空,一副等不来老朋友的那种表情。
我见她孤单,经常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
那神婆知道我在安慰她。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有一天凌晨,我们都在睡着,突然嘣的一声,整个大地好像都震了一下。
我左手抱着百花,右手拉着北来,赶紧往我婆婆的房间跑。不料又嘣一声,又嘣一声,还嘣一声,再嘣一声……
我软着腿踉踉跄跄跑到我婆婆的房间,听见我妹也喊着我,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推开婆婆的房门,看到我的婆婆,那个能和鬼神说话的神婆,瘫坐在地板上。
我喊:没事吧蔡也好?
我婆婆哭着说:我尿裤子了,我尿裤子了。
我说:没关系,你拉屎都不怕神明看,尿裤子有什么。
我婆婆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他们也没了,他们都没了。
整个轰炸持续了整整半天,我们一家五口人窝在婆婆的房间里。轰得久了,其实也大概摸到了规律,先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然后安静大概十多分钟,应该是在换炮吧,换好,又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知道规律后,心里好受许多,但是每发炮弹落下的时候,心还是跟着一颤。
等炮声消停了大半个小时,我才确定,应该是停了。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嗡嗡地响,心里慌乱得如同被炸过一般。
我让阿妹帮忙照看好孩子,我想,我得出去看看。
空气中是有硝烟,是有尘土,还在飘着,但我一左拐,看到那条石板路,还是那么完整,甚至因为没有什么人,显得比以前更干净。
我惊奇地沿着石板路跑向镇里,除了有些震落的招牌,没有太多地方受损,是有人在哭,那是吓哭的。我循着硝烟来的方向跑,才发现那是老天爷给我们偷偷藏肉的那个沙滩。
我看到了,整个沙滩密密麻麻都是炮坑,但很少有炮坑是超过沙滩的。
镇上有许多人追到这边来了。有喇叭在喊着:台湾国民党反动派,悍然发动炮击……
海风中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是不是神明发威,把炮弹都挡了啊……
我回到家的时候,婆婆没在庭院,没在嚼地瓜藤。她还窝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