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爷爷经常坐在厅堂里,干干地发呆,坐到天亮。经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像棵黑松。有次,我甚至看到一只燕子以为他真是树,飞到他肩膀上。他也不赶,直到燕子在他肩上拉了雪白雪白的屎。
白天还是骑着那辆三轮车出去,但拨浪鼓不摇了,叫卖声也不喊了,安静地在石板路铺就的巷子里穿梭。他最终没能开口去打听,他觉得丢人,又觉得有消息的人总会主动和他说。
小镇的女人们还是要用胭脂的啊,大家琢磨着时间,总会早早在各自家门口等。爷爷卖好胭脂,总像个乞丐一样,奇怪地赖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家不肯走。才有人突然想明白:他是不是想让我们主动和他说一些线索啊。
大家开始苦思冥想地找有的没的线索给我爷爷,仿佛这才是买胭脂真正的钱。
有人说,那几天看到王氏的部队在港口招兵。
有人说,看到他和一个女人上了去往南洋的大船,说那女人还大着肚子。
还有人说,那天下午看到他在海里学游泳,不知道是不是浪太大,把他卷走了。
总之,哪一种说法都是:他不会回来了。
但我家还没传后啊。我爷爷小声地嘟囔。
打听了一圈又一圈,我爷爷终于推开我阿母的门,宣告:有海应该不回来了。
我阿母奶着我妹,不说话。
许久,爷爷说:咱们再找个?
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阿母。
我阿母不说话。
又许久,爷爷说:没有香火了啊,祖宗们要饿肚子了哦。爷爷讨好地看着阿母。
阿母没说话。
我爷爷还想说什么话,但看着我阿母这样的表情,又想把这些话吞回去,突然,身体一抖,打了一个响嗝。
阿母看着爷爷,爷爷一直打着嗝,最终没有再问什么。
这嗝自此就黏上了,只要爷爷一张口,就打,闭上嘴,也要闹腾个十几分钟,才会消停。
爷爷自此就不经常说话了,但是每到半夜两三点,全家总可以听到,那棵老松树,总要长长叹口气,然后就马上打嗝。如果再仔细听,每天深夜可以听到爷爷慢慢走到阿母房门口,估计是想开口说什么,嗝一直一直打,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阿母那几天也在努力劝诫自己,赶紧再嫁个人,遂了自己阿爸的意。但她还是没法开口答应,每次已经打定主意,刚想让自己开口说话,总有巨大的悲伤从心里涌出来,捂住她的嘴。
爷爷没再开口,阿母没能开得了口。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的叹气声、打嗝声、走到门口的脚步声——急促的打嗝声后,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垮了倒在地上。
我阿母赶紧打开门,确实是我爷爷。他瘫在地上,见到我阿母出来,咧开嘴笑,指了指厅堂,说:该把床——嗝——搬出来了。
我阿母慌乱地喊:我不搬!趁着自己现在新产生的难过正在和心里原来的悲伤僵持着,我阿母在慌乱中终于喊出来:阿爸,咱再找个人,再找个人。
倒是我爷爷笑开了,摇摇手:不要啦不要啦。
我阿母着急了:为什么不要啦?
爷爷咧嘴一笑:咱们玩不明白了。
那几天啊,天格外冷。冷冷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摸索着过来。
我随阿母守在厅堂里,看着爷爷,总觉得爷爷不是躺在水汽里,而是躺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他腿动不了了,手动不了了,尿管不住了,屎管不住了。但他躺在厅堂里,还在习惯性乐呵呵地笑。
我问:爷爷啊,你在笑什么?
爷爷乐呵呵地笑:我在想——嗝——你太爷爷见到我——嗝——会说什么,我在想,我有没有比——嗝——你太爷爷活得——嗝——好?
我问:爷爷啊,你对太爷爷会说什么啊?
爷爷哭了:我会——嗝——说,我活得还不赖吧。
我也哭了:那爷爷咱就继续活下去啊。
我爷爷乐呵呵地笑:不了不了,搞不明白了。
我爷爷就在厅堂里躺了两天。我阿母觉得,是爷爷真心不想活了,才走得快。
因为爷爷是几代单传,实在没有堂亲,只有奶奶、阿母、我和我阿妹轮流守着。
刚好隔三座房子的那户人家的老人也躺在厅堂里。那家的门一直开着,房子外面热热闹闹地摆了七八张桌子,桌子上摆好了茶点和茶,亲人们喝茶、聊天、打牌、喝酒,以各种方式消磨着时间,轮流值班。
我奶奶特意把我家的门关上,但是声音还是跟着海风,这么一阵一阵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