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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52)

作者:蔡崇达

神婆继续说:咱们这儿,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体漂来入海口,每个尸体,咱们都要问清楚的。有的当不了神,但还是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饿死的尸体漂过来,咱们就赶紧囤粮;有浑身刀伤的漂过来,咱们这边的宗族就赶紧练兵……

我说:但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人,怎么能当我们的神?

神婆有点生气了: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我也杠上了,问神婆:那个那么小的孩童能管什么?

神婆说:管灾难的。你刚没去看,他是饿死的,而且,身上到处都是伤。太可怜了,一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坏的世道。

神婆说着说着,有点难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感觉海风的味道比以前咸腥了?你去海边看看,疯狗浪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我说:我明白了,是大家怕什么东西,就赶紧立什么神,对吧?

我婆婆确实被我的话噎住了,气呼呼地说:你爱信不信。

说完,还跺了一下脚。

灾难确实要来了。都不用鬼神来说,不用咸腥的海风说,也不用疯狗一样的浪说。

这毕竟是入海口,总有东西会从这里出去,总有东西要从这里进来,海风一年到头都在吹,消息一年到头满天飞。随便什么时候走出去都是海风,海风里都是消息,捂着耳朵都还要往脑子里钻。

先是听说外面到处都在打来打去,然后听说海的那边也打来打去,然后海再远点的那边,什么乱七八糟的国都来了。

反正,我记忆中就是陆地上和海上同时乱哄哄的。那时候走在镇子的路上,总会看到打转的风,吹得石板路街道和人心里,也乱哄哄的。

大家心一乱,我婆家也格外热闹。

我起床不算晚,第一声鸡叫时醒来,抬头看天,一般是鱼肚般白,我就起床。

那个时辰,天是晕晕乎乎的,光是晕晕乎乎的,花草树木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我一开窗门,就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轻声细语着,像啃布袋的老鼠: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睡觉不算早的,总是月亮要往东边歪了才回房,但即使我关窗门了,也总会听到神殿那边、庭院里边,一堆人在叽叽叽叽。

那段日子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我就睡在一堆人的叽叽喳喳里——像水汽,好像不在,又总是在的,还黏糊糊的。

估计是说的话太多了,或者听的话太多了,或者向神鬼打听的事太多了,我婆婆肉眼可见地疲惫,经常身边一没有人,就马上入睡,还打呼。有次她在厕所里喊着让我帮她拿纸,我拿过去了,听到厕所里已响起了打呼声。

西宅村那个七八年没回乡、据说在广州当大官的山狼蔡,突然回来了。

据看到的人和我婆婆说,他回来时是晚上十一点多。那山狼蔡左手臂被砍掉了,穿着一身军服,还带着枪。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

一个晚上都听他在大喊大叫着,第二天醒来,大家才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走了一半。

剩下一半没走的,见到镇上的人就投诉那个山狼蔡: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他是收拾了祖宗牌位,但神像带不走啊,还要我们去搭船,我就不去。

有人问:他没说为什么要走,去哪儿?

他火急火燎的,像赶着投胎,叫着:来不及啦,来不及啦,都他妈给我上船。那人还是愤愤不平:我是他伯父啊,他讲话就不能尊敬点吗?

山狼蔡没走的那些亲戚闹腾了一早上后,小镇突然变得安静。街上没有叫卖声,港口没有吵架的声音,路上没有小孩嬉闹的声音,甚至狗叫声都少了。安静得空气都沉甸甸的。

我婆家来了许多人,大家也不说话,有的人围着神殿坐着,有的人围着我婆婆坐着。

我婆婆也没说话,嗑着瓜子,摇着藤摇椅。

那个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陆陆续续散去。

又是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港口那边闹哄哄一堆声音被海风吹过来。先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很多只狗都叫了。除了几个人的声音,小镇还是很安静。

第二天醒来,又有人来告诉我婆婆,说十几年没回乡、据说去南洋发家的路痞陈突然回来了。也是要整个家族的人连夜打包离开,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骑马往北走。

他们家族也大约一半人不走,也见人就骂路痞陈:突然间回来,突然间要我们走,没说要去哪儿,还要我们去骑马,我就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