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说,潮一涨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们,终于可以在这里安睡了。
当我再次抵达那个被玫瑰花丛包裹的院子的时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间,像座岛屿。包围着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边的物什。她把一辈子的东西都翻找出来,摊开在院子里。
海边的房子总需要有个院子,院子里可以晒制鱼干或者紫菜。阿太围着院子种了一圈玫瑰。“空气就会变甜,还可以防贼。”阿太说。每次到阿太家,总可以呼吸到又甜又咸的空气。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个院子里,像是阿太用一辈子收获的鱼干或者紫菜,躺在阳光里,舒服地等着被阿太检视。阿太一个个认真端详,回忆这些物品是如何来到她身边,构成了她人生的哪个故事。
听到有人推开门的声音,阿太歪着头,眯着眼,喊了声:黑狗达吗?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间的阿太,寿斑爬满了全身,皱出的沟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年纪越大,皮肤却莫名地越发光亮起来,阳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齿全掉了,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像是气鼓鼓一般,一张嘴,声音还没有出来前,总感觉她准备哈哈大笑,但声音一出来,却平淡到让你觉得,像在婚宴上端上来了一道开水。经历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终什么情绪的佐料都懒得加。
我嬉皮笑脸,边把行李放下边回嘴:反正阿太你会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争论,继续收拾着东西——
这次我很确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人要死的时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是记忆。这些记忆会来得很突然,胡蹦乱跳,有时候还会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睁眼睛看,看清楚它们,看清楚它们的头、它们的脚、它们的肚子,就会知道,它们不是跳蚤,不是来咬你烦你的,它们就像一只只小狗,来陪你的。要对它们笑,越欢迎它们,来陪你的记忆会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单。
我听得有点难过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像没听见我的话,继续说: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你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岁你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然后有的人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认识痛苦……你要记得,它们都是很值得认识、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你再过个几十年,你会认识衰老。衰老这个家伙,虽然名字听着很老,但其实很调皮,它会在你记忆里,开始关上一盏盏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开始黑。有时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记忆好像被偷偷关掉了。可能你在上厕所,突然察觉,好像有什么被偷了。你慢慢会很紧张,很珍惜,当有一个让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现,你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但是哪一天你会突然想,要记住的是什么事情啊?然后当你生气的时候,抬头看看,衰老那家伙已经在笑嘻嘻地看着你了。
反而,死亡是个不错的家伙,当它要来了,它会把灯给你打开,因为死亡认为,这些记忆,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点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红了,说:阿太你不会走的。
阿太感觉到我开始相信她要走了,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叫你回来,是想送你我这双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浊黄浊黄,像是一摊阳光。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难过的时候,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飞起来。轻轻跳出躯壳,直直往上飘。浮到接近云朵的位置,然后往下看啊,会看得见你的村庄在怎么样一块地上,你的房子在怎么样一个村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么样一个房子里,你的人生在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会看到,现在面对的一切,在怎么样的命运里。然后会看到命运的河流,它在流动着。就会知道,自己浸泡在怎么样的人生里。这双眼睛是我的命运给我的。看到足够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够的自己。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确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烦地擦去我的眼泪,她不想我打断她的讲述。我正对着她的眼睛,像面对着夕阳。
阿太继续说着:死亡这家伙多好,把记忆全带回来了,你看,它们现在就围绕着咱们,和咱们一起在这院子里晒着太阳。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记忆们,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贵,它很有礼节,风度翩翩。它的早早到来,在于它认为,让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离开,总是那么失礼。阿太好像已经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儿,坐在死亡为她点亮的所有的记忆里面。那些记忆,一片一片,像是安静的海面,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