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还担心她不信,讲了许多故事。她当然相信了,但她依然乖巧地听着。
她长大了,然后被安排相亲了。她挑了其中一个男人,她嫁了,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走在小镇上,看到有小孩跟着一个女人去买菜,她知道,那是她五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中年妇女在女儿出嫁那天哭得差点昏厥,她知道,那是她二十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老妇人被媳妇咒骂,一个人窝在墙角唠叨,像是对神明偷偷告状,她想,好吧,这或许是她三十五年后的生活;她也看过已经瘫在厅堂里的老人,她想,那或许也是她的一生。
虽然很多人不甘愿活成一样的故事,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相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这二三十年,唯一算得上出格的,就是她戒不掉偷听鬼说话。
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去听鬼说话。
第一次听到鬼说话后,她一度到哪儿都张着耳朵,却发现,根本没那么多鬼。经过了许多年的探索,她才大概知道了,就两种地方鬼比较多。
一个是神灵送鬼魂们离开的据点——那是顺顺利利从人生毕业的鬼,像火车站一样,每隔几天大家等在那儿,等着一起离开。那个站点,经常几天换一个地方,她偶尔撞上一次,感觉像中了奖,找个借口掩饰,就窝在那边,一听大半天。
神明选择的地点总是太随意,一会儿在晒豆子的院子,一会儿在某户人家的厨房,有时候还在某个厕所里。有次她就在厕所里撞上了,她假装便秘,在里面一直蹲着,听鬼魂们唠里唠叨讲人生的滋味,直到脚真的麻了,不得不起身。
走出厕所的时候,神婆认真地想,如果自己离开这世界前要到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厕所,她还会来吗?然后她再一想,对哦,鬼可能闻不到味道。
但她发现,神明选厕所的次数还真多,这让她阿母一度以为,她肠胃不好,每次一上厕所,总要上半个时辰。
另外的地方,更是分散且随机的——那些被困住的鬼魂,它们死后就窝在生前最纠结的地方,而且不断重复着自己最纠结的那个问题。
她最喜欢发现这样的鬼魂,好像小时候去海滩上戳一个个沙洞,看冒出头来的,是鳗鱼还是螃蟹。
讲到这里的时候,神婆抬头问我——当然塞了一颗瓜子:你家出门左转第一家肉店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神婆说:那里就有一个鬼。你知道它不能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还是问:所以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继续说:它就是生气自己当伙计卖了一辈子肉,但一口牛肉也没吃过——他老婆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佛教徒不能吃牛,吃了,就对自己小孩不好,所以他就一直忍着。但他闻着觉得太香了,在脑子里,他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吃牛肉的样子。终于到要死了,他鼓起勇气哭着问自己老婆:我能吃点牛肉了吗?就一点点也可以。毕竟是最后时刻,家人赶紧做了牛肉汤,刚喂进去一块牛肉,还没来得及嚼,他就死了。她说,每次就听那个鬼翻来覆去地讲,那肉已经到嘴里了,他刚要嚼,然后,他死了。又说,那汤汁已经到喉咙口了,就要下肚了,然后,他死了。
说到这儿,神婆自己笑了。我没笑,但她还是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可以笑,虽然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在别人听来都那么搞笑。说完,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
神婆说,其中她最愿意去听的,是蔡氏家庙斜对面那家打锅的。这家一直住着一个鬼,是那个补锅人的儿子。据说那打锅人祖上是明朝的尚书,一家族的人逃避战乱逃到这海角。整个家族南迁的时候可是有两百号人,最终活下来的就他家。他娶了个妻子,但妻子难产走了,不过有了个儿子。他一看有读书样,好像看到自己祖宗的样子,赶忙锦衣玉食加大棍棒子一起给,盯着他好好读书。秀才早早考过了,但举人就一直考不上,他儿子几次想学打锅,或者捕鱼也好,打锅人就是不允。然后有天他推开书房门,儿子悬梁了。
打锅人愤愤不平,儿子的尸骨烧了就埋在自家后院,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还在书房读书。
神婆说,打锅人没说错,他儿子确实一直在书房里读着书。
她有段时间每天去打锅人家里报到,为的,就是听那鬼魂,从“四书”读到“五经”,从庄子读到老子。打锅人以为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喜欢看他打铁,还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也好说:很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