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心里好受些了,转念又问:你和神明说我阿母投胎的事情,算走后门吗?
神婆半仰着,得意扬扬地说:不算,这是合理的赔偿。
送葬的人群都散去了,杨万流在劈着柴火,我婆婆在热腾腾地做饭,我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看着杨万流和我婆婆,我突然想,我阿母对我真好,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我和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绑上了重重的关系,要不然,我也要飘走了。
但是又突然一想,那我阿母是什么时候解开绑在我身上的她的绳子的啊?
对阿母的感激,让我又呜呜地哭。
对阿母的气恼,让我又呜呜地哭。
我妹被吵醒了,帮我擦擦眼泪,说:阿姐别怕,我在呢。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那天我把我阿爸的画像吃进肚子里后,我好像真的就此没再想过我阿爸了。
后来到了我六十四岁,你太姨六十岁的那年,我和她就坐在这里听收音机。那时候咱们这还总能收到台湾那边的电台。
说来奇怪,你太姨每天都想听高甲戏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半天,找不到想听的戏,就莫名转到了一个新闻台。那个新闻台里本来正在说着一只母猪生了十二只小猪的事情,你太姨边听边在那儿傻笑,半躺在长椅上,吃着烤好的地瓜,乐滋滋地摇着脚。
新闻讲得好好的,突然中间插播了一则新闻,企业家黄有海先生刚刚去世。
我一听这名字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你太姨,她也正惊奇地看着我。
电台里继续说着:黄有海先生本来是大陆的,随军来到台湾,做过……
虽然都六十岁的人了,你太姨跳起来就大喊大叫。
电台还在说着:黄有海先生在世时经常说,他一直希望能回大陆,他在大陆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
你太姨抱着收音机对着我喊:这是咱阿爸吧?这是咱阿爸啊!
我心里等着,等电台念出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但电台关于黄有海先生的报道就此结束了。接下去的那条新闻,是有头鲸鱼搁浅在海滩上。
那天下午,你太姨抱着收音机翻来覆去调各种台,想再听到关于黄有海的消息,但始终找不到。就像扔进海里的石头,看到了一点浪花,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这会不会是我们两个人的错觉,又或者,是老天爷安慰我们,显一下神迹。
折腾到晚上十一二点,你太姨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最终放弃在电台里找阿爸的消息了。你太姨有气无力地拉着我确认:你说那是咱们阿爸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
你太姨说:反正肯定是的。
我说:但是他死了。
没关系,我有阿爸了就好。你太姨说完,心满意足睡觉去了。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其实我阿母离世的那天,在送我阿母走的路上,我还是认真地再问了一次那神婆也就是我婆婆: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是瞎说的还是千真万确的?
我婆婆没有回头看我,边赶路边说:真的啊。
谁说的啊?
我婆婆这个时候倒是转过头看我了:我听到了。
我问:那为什么还让杨万流娶我?我无子无孙,你们家怎么办?你以后死了,谁给你祭祀啊?
我婆婆突然转身停住,说:可怜的娃,我听到的是,杨万流会有子孙的,你没有……
我听到这儿,一直不确定要不要抬头看阿太。我担心阿太会哭。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人的哭,我总觉得一旦老人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开口在哭。
阿太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又和缓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我要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我还在胡思乱想时,阿太用拐杖捅了捅我,说:你能帮我抓下后背吗?痒。
说完,她在躺椅上侧躺起来,背对着我,脸朝着夕阳那边。
我在帮她挠痒的时候,她竟然打起了盹。一呼一吸,声音悠长。
阿太果然老了啊,身体像泄气的气球,已经萎缩成八九岁孩童的模样。我甚至觉得,她这个时候更像是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小孩。
我突然理解,为什么阿太说她的阿母像她的小孩了。
我悄悄探出手,想去摸摸这个老小孩的头,她却突然醒了,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问:我讲到哪儿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
是讲到我婆婆说我没有子孙,杨万流有,是吧?
我点了点头。
我阿太笑开了:那神婆说得真准。
回忆三
田里花
想结果的花,都早早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