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
林少华
自不待言,《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挪》)是村上春树最有名的小说,也是其作品中最容易看和写实的一部。没有神出鬼没的迷宫,没有卡夫卡式的隐喻,没有匪夷所思的情节,只是用平净的语言娓娓讲述已逝的青春,讲述青春时代的种种经历、体验和感触——讲述青春快车的乘客沿途所见的实实在在的风景。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很可能是另一番风景,孤独寂寞、凄迷哀婉而又具有可闻可见可感可触的寻常性。可以说,描写如此风景的小说,在村上文学世界中仅此一部。在它之前,巍然矗立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那座寒气逼人的神奇的冰峰;在它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舞!舞!舞!》那永远停不下来的舞步。
据村上介绍,《挪》的诞生有其必然性。写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之后,村上筋疲力尽,感觉上就像整个人被掏空了,所有的库存——包括“自己尚未认可的、不完全的甚至污秽的”东西——尽皆耗费一空。更主要的是他有些写烦了,想换个手法来点与以往不同的东西。这倒不是说他对以往的作品缺少自信,莫如说相反,他认为自己作为作家已经进入“稳定期”,有了固定的读者群,生活因而有了保障。尤其《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问世使他获得的正面评价多了起来,自己随之有了自信。但他有些焦躁。对以往的写作模式和手法感到不满足,想另起灶炉,开辟一片新天地。新天地是什么呢?
那就是现实主义(realism),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要从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又有所不同的角度来个“正面突破”。不过,尝试现实主义这个欲望自从写完《且听风吟》之后一直就是有的,渐渐发展成势在必得的决心。我不想把自己框死,所以才想用现实主义来一场与以往不同的“正面突破”。这便是《挪》的创作动机。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记得当时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要写一部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小说。(《村上春树访谈:我这十年》,载于《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村上春树BOOK》)
也就是说,《挪》是村上在手法上改弦更张和怀有青春危机感的必然产物。前者他在《村上春树全作品1978—1989》第6卷中也说过,后者则在《挪》开头第一章中借主人公之口再次提起:“……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离我远去了。我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死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认为村上想对青春时代——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青春时代做一个总结性交待,而这样的交待也的确适合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至于能否写出来,村上并没有充分的把握。那期间他搬了几次家,从神奈川县的藤泽搬回东京,又搬去大矶。虽说他不讨厌搬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具什物越来越多,渐渐搬得不耐烦起来。更头痛的是由于不擅长应付日常琐事,无论搬去哪里都难以静下心集中精力写作。“在写东西这点上,我是个相当神经质的、笨拙的人,不是在哪里都能进入状态那一类型。”这样,为了写这部设想中的小说,他决定出国,开始了第一次长期旅居国外的生活。
第一次降落在罗马机场时的情景,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那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初晴朗温暖的一天。阳光强烈,空气明晃晃炫目耀眼,但和清澄得仿佛天空掉底般的日本秋空不同,那里总好像有一层迷迷濛濛的东西,犹如音乐的通奏低音,轻柔而又宿命地笼罩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阿皮亚大道的松树也好,宫殿泛红的墙壁也好,特韦雷河的水面也好,都蒙着无可形容的秋雾样的过滤网。南欧的秋天有一种无端地让人感伤的地方。
(《村上春树全作品1978—1989⑥·创作谈》,
讲谈社1991年3月版)
这是村上谈《挪》的创作那篇文章的第一段。而《挪》的开头同样写的是机场:“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747客机的座位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十一月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二者虽然地点不同,景色不同,但都那么令人感伤,而且年龄完全一致。村上一九八六年是三十七岁(一九四九年出生),《挪》的主人公“我”也是三十七岁。这应该不纯属巧合。村上到达南欧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开始写《挪》是在其后不久的十二月——村上难免把当时的感伤和异国生活的孤独带入作品之中,作品时间也设定在与之相近的十一月,地点是同在欧洲的汉堡。即使就这点来说,这部小说也如村上在《挪》后记所说的,“具有极重的个人性质”。在旅欧游记《远方的鼓声》中村上也说《挪》和《舞!舞!舞!》“命中注定地涂上了异国标记”。换言之,村上是在南欧生活特有的感伤和孤独气氛的包围中一边回忆已逝的青春一边创作这部长篇的,作品的情境和村上实际置身其间的情境在一定程度上是融为一体的,而这无论对于村上本人还是对于他的作品都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