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喝吗?”我问。
我见他似乎想说什么,便把耳朵凑过去,只听他用干涩而微弱的声音说“可以了”。那声音比刚才还要干涩,还要微乎其微。
“不吃点什么?肚子饿了吧?”我又问。
绿子父亲再次略略点了下头。我便学绿子的样子,摇动手柄把床头升高,用汤匙交替舀起蔬菜羹和炖鱼肉,一口口喂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吃去一半。然后他微微摆下头,仿佛说可以了。他的头摆得的确十分轻微,可能摆得大会引起头痛。我问水果如何,他说不要。我拿毛巾给他擦擦嘴,重新把床放平,把碟碗放到走廊里。
“好吃么?”我试着问。
“不好。”他说。
“嗯,的确不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笑道。
这位父亲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睁开还是闭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晓得我是谁。但同绿子在时相比,和我单独在一起他倒像是更轻松一些,或许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了,果真如此,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外头好天气,好得很。”我坐在圆椅上,架起腿说,“秋天,星期日,天气又好,去哪里都人山人海。这种日子还是这样在房间里闲聊再好不过,免得辛苦。到人堆里挤来挤去,只落得浑身疲劳,空气又糟糕。星期天我差不多总是洗东西,早上洗,晾到楼顶天台去,傍晚收回,一件一件熨好。我不讨厌熨衣服。眼看着皱皱巴巴的东西变得平平展展,心里那个舒坦劲儿就别提了,真的。说起熨东西,我还真有两手咧。当然喽,刚开始那阵子不行,简直不像话,咳,反倒弄得除了摺子没别的。可过了一个月后,就上手了。这么着,对我来说,星期天就成了洗东西熨东西的日子。今天是不成了,遗憾呐,这么大好的洗衣服天气。
“不过也不要紧,明天早点儿起来再干就是,用不着介意。反正星期天也没其他要干的事。
“明天一早洗完衣服晾好,十点钟去上课。这门课同绿子一起上,是‘戏剧史Ⅱ’,眼下正讲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您知道吗?是古希腊人,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并称希腊三大悲剧作家。据说最后在马其顿被狗咬死了,但也有别的说法。这是说欧里庇得斯,我倒更喜欢索福克勒斯。这恐怕是各有所好的问题,很难说是因为什么。
“他的戏剧的特征是各种各样的事物一古脑儿搅在一起,人在里边根本施展不开身手。明白么?就是很多人一齐出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缘由和道理,每个人都在追求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幸福。这么着,大家都进退维谷。这可以理解。所有人的正义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圆满获得,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导致混乱状态的出现。后来你猜怎么样,解决起来倒也非常简单:最后神粉墨登场,整顿交通秩序,发号施令:你去那边,你来这里,你和他一起,你先在那里老实待着别动!就像中间调解人一样。结果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完毕。神的名字叫解围之神。欧里庇得斯戏剧里经常出现解围之神。也就在这点上对欧里庇得斯的评价存在分歧。
“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解围之神出现,那该有多妙啊!每当遇到难处进退不得的时候,神就从天上飘然降下,一一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戏剧史Ⅱ’,我们在大学里学的大致就是这种东西。”
我说话的时间里,绿子的父亲一声未吭,目光迟滞地看着我。至于我说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从那眼神中是无从判断的。
“结束。”我说。
说罢这些,肚子一下瘪了下来。早餐几乎颗粒未进,午间套餐也只吃了一半。我着实后悔午间没好好吃饭,但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找了放东西的地方,看有什么可吃的没有。里面只有紫菜罐、止咳糖浆和酱油。纸袋里有黄瓜和葡萄柚。
“肚子饿了,把黄瓜吃掉可以么?”我问。
绿子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去洗脸间把三根黄瓜洗了,往碟子里倒了点酱油,用紫菜卷起,蘸酱油“咔嚓咔嚓”咬起来。
“好吃好吃,”我说,“质朴、新鲜,散发着生命力的清香,好黄瓜,比什么猕猴桃地道得多。”
吃罢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个病房都响起“咔嚓咔嚓”令人愉悦的声声脆响,连皮吃完两根黄瓜,我才总算缓过一口气,之后用走廊里的煤气炉烧了点水,沏茶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