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个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入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蜿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个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我在大冢站下了电车,按地图中所示,沿着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了。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了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扩建或修修补补,但这些房子大多反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了,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脏乎乎。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十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了一条小商业街,正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由绿子的话而想象出来的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和我小时候迫不及待地跑去买少年杂志的书店没什么两样。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离十二点大约还有十五分钟,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业街上闲逛,便按了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十五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当”响起了开窗声。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稍早了一点儿,可以吗?”我也扯着嗓门大喊。
“没关系,一点儿不碍事儿。上二楼!我现在脱不开手。”接着,“哐”一声把窗关死了。
我便去开门。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往上拉起一米高,弓腰钻到里边,再把门落下。店内漆黑一片。我绊在一捆准备退回的杂志上,险些摔个跟头。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尽头,摸索着脱去鞋,抬腿上去。屋里光线若明若暗,从脱鞋处上去没几步,有间简单的客厅,摆着一套沙发。房间不很宽敞,窗口透进老早以前波兰电影里的那种昏暗的光线。左侧有一仓库样的杂物间,可以看见厕所的门。右侧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较之一楼,二楼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长气。
“喂,这边!”绿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楼梯口右侧有个餐厅样的房间,再往里是厨房。房子本身虽旧,但厨房却像最近装修过了,烹调台、水龙头、餐具橱全都光闪闪地焕然一新,绿子就在那里准备饭菜,锅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直响,还漾着烤鱼的香味。
“电冰箱里有啤酒,坐在那里喝可好?”绿子眼睛朝我忽闪一下。我于是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来。啤酒凉得真够彻底,我怀疑是否已经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烟灰缸、报纸和酱油壶,还有便笺和圆珠笔,便笺上写着电话号码和像是购物后算账的数字。
“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儿等一会?能等不?”
“当然能等。”我说。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又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又把用过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