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十点,有“戏剧史Ⅱ”课,讲欧里庇得斯,十一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十分钟的一家小餐馆,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吃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三个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打零工的女孩。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时间里,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
不大工夫,我发现一个女孩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棉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叫出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没谁来,请。”
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唔,”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订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伊莱克特拉》。‘不,甚至神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Ⅱ”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十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个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她用手心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朝我莞尔一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五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头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发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嘛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恼,或惊讶或气馁。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呃,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唔——”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子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睛看着我将食物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