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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76)

作者:村上春树

“下一个星期六,她没来。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惊肉跳,什么都没心思干,生怕她来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没来,本来自尊心就强,况且当时又那么狼狈。再下一星期,再再下一星期也没登门。这样过了一个月。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淡忘的,却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那女孩无所不在,心里七上八下。既弹不成钢琴,又想不了事情,干什么都忐忑不安。如此熬过一个月后,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一出门就好像有点蹊跷。附近的人对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显得十分陌生。当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声调神态却和往常不同。常来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躲闪惟恐不及的样子。但我尽可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对此斤斤计较,是那种病的初期征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来串门。她和我同岁,是我母亲一位熟人的女儿,两家小孩又在同一个幼儿园,和我相处得不错。这太太突然跑来,问我知不知道外面正流传着一种关于我的十分不成体统的谣言,我说不知道。

“‘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实实在在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既然话已点破,就请和盘托出好了。’

“尽管她十分不情愿,但我还是一一抠了出来。噢,说不定她本人原本就是为说这事才来的。她什么也没隐瞒。按她的说法,所谓谣言,是说我是住过几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把一个来学钢琴的女学生浑身扒光,动手动脚,那女孩不让,就把脸给打肿了。仅仅这番说谎就已编得骇人听闻,但为什么连我住过院的事都抖落出来了呢?她也吃惊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诉大伙说你不是那样的人。’那太太说,‘问题是,那女孩的父母深信不疑,对左邻右舍统统张扬一遍,说什么由于女儿被你动过手脚,就调查了你,结果知道你有过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诉我:一天——就是发生那件事的当天——那女孩练完琴肿着脸回到家里,母亲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说是脸肿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衬衣扣掉了,内裤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说,都是那女孩为了无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衬衫上抹点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边,自己呜呜把眼睛哭得红红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然后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谎言。那情景我一闭眼就能浮现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怪罪大伙都相信女孩的话。连我都会信的,假如处在那种立场。漂亮得活像个布娃娃而扯起谎来如同恶魔附体的女孩,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说‘我不嘛,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害羞’——给她这么一说,有谁能不当即信以为真呢!更何况,祸不单行的是我又果真住过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一巴掌也确有其事!这一来,有谁肯信我的话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个人。

“我思前想后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心一横,告诉了丈夫。他相信了,当然。我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说那女孩动手动脚要搞什么同性恋那样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说出来。那毕竟不大合适,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儿戏,我直接找那家摊牌去!’他大为恼火,‘岂有此理!你和我结婚,小孩都有了,居然还被人胡说什么搞同性恋,哪有这样的混账玩笑!’

“但我拦住了他,叫他别去。我说:‘算了,那样只能加深我们的创伤。’是的,这我明白,已经明白了。就是说,那女孩患的是心病。这种病人我看得多了,心里有数。她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烂肉。这么说也许过于尖刻,但确实如此。可是世上的人还没看透这点,因此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女孩原本就善于驾驭大人的感情,何况我们手头又没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说一千道一万,有谁能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会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搞什么同性恋呢?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搬家吧,我说,别无他法。再在这里住下去,只能更加紧张,以致脑袋的发条再次飞掉,即使现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总之我提出搬到没有一个熟人的远地方去,但丈夫不乐意动,他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正在公司干得起劲,而且房子刚刚买到手,尽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说,女儿也习惯了那所幼儿园。他说稍等等,不可能说搬就搬,一来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来又要卖房子,就连小孩的幼儿园都要落实,再怎么急,也要等两个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