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帮我“敲瓜”的热心读者果然留下了联系地址和姓名:100081北京外国语大学208#信箱郑明娟。写信时间为“1999.1.12凌晨”。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这位学英语的女生,你在哪里?做什么呢?可一切都好?
十几年后的今天,又有幸得到上海李小青先生、青岛纪鑫君和我曾经的研究生蔡鸣雁的热情帮助。他们对照日文通读拙译全书,一一帮我找出误漏之处,在此一并致以由衷的谢忱。尚希读者诸君继续赐教,来信请寄:26610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我会在这里长久守候。
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二日(癸巳正月初二)
据二零零七年六月中旬稿改定于窥海斋
时青岛瑞雪纷飞炮竹声声
[附白] 去年金秋时节去上海参加《外国文艺》编委会,上海译文出版社吴洪副总编辑和责编沈维藩先生告诉我,村上十部小说将出精装本,希望我将译文全面校订一遍,而《挪威的森林》是重中之重,如果可能,最好写一篇针对性强些的精装版译序。作为我,十余年来也陆续有一些新的感想、新的思考,也想把自己读得的关于这部作品的背景资料及评价要点介绍给读者。于是趁此良机,整合敷演,率尔成文,权为新序。
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
第一章
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747客机的座位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十一月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扁平扁平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1)广告板等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般。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飞机刚一着陆,禁烟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扬声器中低声流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地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我的身心。
为了不使脑袋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很快,一位德国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真不要紧?”
“不要紧的,谢谢。”我说。于是她莞尔一笑,转身走开。音乐变成比利·乔尔的曲子。我扬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飞机完全停稳后,旅客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那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快满二十岁的时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可以了,谢谢。只是有点伤感。(It’sallrightnow,thankyou,Ionlyfeltlonely,youknow.)”我微笑着说道。
“well,Ifeelsameway,samething,onceinawhile.Iknowwhatyoumean.(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说罢,她摇了下头,起身离座,转给我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Ihopeyou’llanicetrip.Aufwiedersehen!(祝您旅行愉快,再会!)”
“再会!(Aufwiedersehen!)”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向我讲水井的故事。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对那时的我来说,风景那玩艺儿似乎是无所谓的。坦率地说,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都像回飞镖(2)一样转回到自己手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极为纷纭复杂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