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如数家珍。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三岁开始就一直听。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怡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皇家芝华士喝到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皇家芝华士,九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
“这我知道,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
“活得可好?”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
五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情决定是否返回这里。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伏在桌子上写,间休时对着意大利餐馆的餐桌写,简直就像要通过写信来把我几乎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四月和五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二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意大利面条,十分好吃,很想日后请你品尝一次。”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餐馆打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鲍里斯·维昂看,写信,同“海鸥”玩,做意大利面条,整理庭园,边想直子边自慰,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绿子向我搭话是六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托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她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喷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