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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59)

作者:村上春树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在一起生活,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一声,发条飞了,线团乱了,一时天昏地暗,那是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小一岁,在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学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你结婚。我说我认为你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你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就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子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告诉他导致那种情况出现的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谈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重新归来了。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凭这一点我就衷心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都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而是想同我结婚,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大概是在那以后四个月。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二十五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发条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发条,解开线团——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潮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照料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看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三十一岁。而后又‘砰’一声,断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