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我觉得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与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性质相同的悲哀。这种百无聊赖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藏于何处。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中。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一楼门厅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上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十点一到,我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黑色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徕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黑色的宽底旅行包里塞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是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寄宿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只亮一半,右半边是黑的,只亮左半边,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炖菜的气味。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是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在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情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成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数百只之多的萤火虫。萤火宛如正在燃烧的火星儿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向外侧探出大约三厘米的供水塔边缘。萤火虫大概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圈,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而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帽,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就好像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