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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25)

作者:村上春树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继续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有什么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了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随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草席,身体前屈,号啕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微微颤抖不止。之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某种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着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子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地相互抚摸身体。我吻她的嘴唇,温和地用手扪住她的乳房。直子握住我变硬的东西。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探到最底部,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见她镇静下来,我开始缓缓拉动,花很长时间射精。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亢奋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了一切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久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部,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榻榻米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地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散乱在榻榻米上的东西归拢在一起,收拾好,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凉湿凉的,凑近一闻,漾着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上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电话,因此周日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到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