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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19)

作者:村上春树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在镇纸中,还是在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的那个晚上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这个事实是无论怎样力图忘掉都将归于徒劳的。因为在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送走了十八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永无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

(1) 都营电车:东京都经营的电车。

(2) 电车:日本的电气列车。

第三章

第二个星期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家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她本人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大体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星期都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当时我看的尽是她的后部,这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一点点对直子产生了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所女子大学就读。那是个以英语教育闻名的小而整洁的学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条漂亮的人工渠流过,我俩时常在那一带散步。直子有时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吃。即使两人单独在房间,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若不是窗台一角晾有长筒袜,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道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选择这所大学,是因为我的高中同学没一个人报考这里。”直子笑道,“所以我才进到这里,我俩都该进再时髦些的大学啊,知道吗?”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似的走在我身旁了。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秋日降临,寄宿院的中庭铺满了榉树落叶。穿上毛衣,顿时感到新季节的气息。我穿坏了一双皮鞋,新买了双仿麂皮皮鞋。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们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咖啡店默默对坐了。

直子愿意听敢死队的故事,我经常讲给她听。一次,敢死队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也是地理学专业的女生)幽会,晚间回来时,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那是六月间的事。当时他问我:“我、我说,渡边君,和、和女孩子,该怎么说话,一般?”我记不得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彻底找错了咨询对象。七月间,不知是谁趁他不在时把阿姆斯特丹运河摄影揭掉,换上了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理由也再简单不过:说是想知道他能否一边看着金门大桥一边手淫。我便随口迎合说他干得极为开心,于是又不知是谁换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队便显出狼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