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若不然,我对自己都不知何去何从了。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二十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蛮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虽然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的……”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的那栏里拈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时髦的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动人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我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左手的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泡,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紧张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个星期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偏偏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都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四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对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脑袋的发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里一团混乱、一片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二十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惯,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