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星期来这儿几天?”我问。
“四天。”绿子说,“这里原则上是特级护理,但实际上光靠护士也干不过来。那些人的确尽心尽力,但人手不够,而要做的事又堆成山。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论如何都得有家人来陪。姐姐要管店里的事,就只好由我找课余时间来。就算这样姐姐每星期也还是得来三天,我四天。又要见缝插针地去幽会,我们超负荷运转啊!”
“既然忙成这样,为什么还时常找我?”
“喜欢和你在一起呀。”绿子摆弄着空塑料茶杯说。
“你一个人去附近散散步吧,两个小时。”我说,“你父亲我来照看一会儿。”
“为什么?”
“最好离开一会儿医院,一个人轻松轻松。别和任何人说话,脑袋里什么都不要想。”
绿子略一沉吟,点头说:“倒也是,或许这样好些。不过你懂得做法吗?就是护理方法?”
“看了,大致差不多少:确认点滴、给水喝、擦汗、取痰、尿壶在床下、肚子饿了给吃午间剩的东西。其他不明白的问护士。”
“知道这些差不多也就可以了。”绿子微笑着说,“只是,他脑袋已开始不大正常,常说怪话,叫你摸不着头脑。要是说了,可别太往心里去。”
“没问题。”我说。返回病房,绿子对父亲说自己有点事稍出去一下,这时间里由我照料。她父亲对此似乎没什么想法,或者根本没理解绿子说的也有可能。他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若非不时眨巴一下,说死了都有人信。眼睛如同喝得烂醉一般充满血丝,深呼吸的时候,鼻翼微微鼓胀。他已经全然动弹不得,无论绿子说什么都无意回答。他那混沌的意识底下所思所想的是什么呢?我无法推测。
绿子走后,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不知说什么、怎么说好,终究未能开口。不大工夫,他闭上眼睡了过去。我坐在他枕旁的椅子上,一边祈祷他千万别就这样死去,一边观察他不时一鼓一鼓的鼻翼。并且思忖,要是这人在我陪伴的时间里溘然长逝,那可太富有戏剧性了——我同他刚刚初次见面,把我和他联结起来的是绿子,而绿子跟我的关系不过同在一班学“戏剧史Ⅱ”罢了。
好在他还算不得临终,只是昏昏沉睡。我把耳朵凑近他的脸,尚可听见微弱的喘息声。于是我放下心来,同旁边那位太太搭话。她似乎以为我是绿子的恋人,对我说的尽是绿子。
“那孩子,真是好样的。”她说,“照顾父亲照顾得可周到了,对人热情,脾气又好,心眼转得快,又有主意,还一副俏模样。你呀,可得好好待她,千万撒手不得,上哪儿找那么好的女孩子家。”
“好好待她。”我适当地应了一句。
“我家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还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可医院里压根儿见不到两人的影儿。一有时间就去冲浪呀幽会呀,反正不知跑到哪里厮混去了,简直不成样子。要钱花嘛,能榨多少就榨多少,然后就一溜烟不见人了。”
一点半时,那太太说去买点东西,离开了病房。两个病人都睡得很实。午后柔和的阳光泻满房间,我也不由得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窗边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黄白两色菊花,告诉人们已是秋天时节。病房里荡漾着午间原封不动剩下来的炖鱼的腥味儿。护士们依然“咯噔咯噔”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交谈声听起来分外清脆悦耳。有时她们也进病房看看,见两名患者都在沉睡,便向我可爱地微微一笑,转身消失了。我想读点什么,但病房里一无书刊二无报纸,唯有日历挂在墙上。
我想起直子。想她那全身只剩一个发卡的裸体,想她那腰间的曲线和毛丛的暗影。为什么她在我面前脱光身子呢?莫非直子那时处于梦游状态不成?抑或仅仅是我的幻觉呢?时间越是流逝,那狭小的天地越是远离开去,我便越是怀疑那天夜里发生的是否实有其事。若以为是幻觉便似乎是幻觉。但就幻觉而论,细节又过于宛然在目,而如果实有其事,又过于完美无缺——无论直子的形体还是明月的银辉。
绿子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开始咳嗽,我的思路就此中断了。我用纸巾接下痰,拿毛巾擦他额头的汗。
“喝水吗?”我问道。
他点了一下大约四毫米幅度的下颏。我拿起小小的玻璃壶,慢慢往他嘴里倒一点点。那干巴巴的嘴唇颤抖一下,喉咙上下动了动,终于把壶里的温吞水全部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