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就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蹙起眼角的皱纹,久久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七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肯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冥思苦想着什么,一边执著地来回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修剪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停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鸡场,鸡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开就回不来了,这同自断后路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就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双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常常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非现实境界的画中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迪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驾驶培训学校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了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只住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都要按日程表活动。有锻炼身体的,有拾掇院子的,有进行集体治疗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五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坏。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待,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玲子时一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个沙发和一张茶几,另有一把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一桌一几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还有立柜。床上的枕旁有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有小型的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