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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55)

作者:村上春树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盒里。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没一个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得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瓦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着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她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型紧绷绷的。那湖水一般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独特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有些感到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为之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却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说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又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找间隙喝一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她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脑袋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下颏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地说。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