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槽没有,只能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拍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下去。你如果冬天来就晓得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上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没意见。”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五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上眼睛,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这岑寂之中了。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四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而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过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的泉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汩汩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儿事。”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委实与直子相得益彰,看上去宛如中世纪木版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蝶形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说着,她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尽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搂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直子的存在感当中少有地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卫生间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暗的夜色中翩然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