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恍然领悟其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进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一边喝啤酒嚼比萨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盘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似的。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不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几欲涕零。她的确、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也就是说,初美之所以是渡边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主要是因为初美是他“少年时代的憧憬”的象征,而少年时代的憧憬总是纯真的。从中不难窥见渡边身上除了坦诚之外的又一个优点:向往纯真。这点也可从他对待其他几个人的态度上看出。他喜欢和欣赏死去的木月,木月是他绝无仅有的朋友,“除了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而木月是纯真——至少是单纯——的男孩,纯真得“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木月之死无论对直子还是对我的冲击都是震撼性以至毁灭性的,因为木月的死不仅仅意味一个朋友的失去,而且意味至高无上的纯真客体的毁灭。之于初美也是一样,所以渡边在得知初美自杀之后,同永泽彻底绝交。对于敢死队,较之反感,莫如说感到求之不得,因为敢死队“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而且不会谈恋爱,买衣服嫌麻烦,讨厌裸体画,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变化之类。而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纯真,至少不失纯真。惟其如此,渡边才在作为笑料对直子讲起敢死队后感到内疚:“……说心里话,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那么对于永泽是怎样的态度呢?渡边对他怀有好感,是因为“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而从来没向他“交心”、从未将他视为朋友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永泽缺乏纯真情怀——“想方设法捉弄女孩子”,甚至捉弄作为恋人那么难得的初美。用村上的话说,永泽是一个“在道德意义上破产”的人。另外,渡边爱不释手——“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盖茨比也是个历经坎坷而始终不失纯真的典型人物,为了与往日情人黛西重温旧梦而不惜任何代价,而死于阴谋时也带着诱人的迷梦。凡此种种,都显示出渡边向往和追求纯真的倾向,而追求纯真的过程,无疑是精神成长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村上认为的“成长小说”。这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亮点和价值所在。
读者或许要问:渡边同那么多女孩同床,怎么还能说是纯真呢?该说是放荡才对。但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那是发生在他去“阿美寮”确认自己对直子的感情之前,第二,他在确认对绿子的感情之前,刻意避免同绿子发生性关系,即使和绿子躺在一张小床上,即使“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渡边也极力克制了自己,待绿子响起睡熟的声音后,溜下床去厨房看《在轮下》。可以说,渡边一旦确认了对对方的感情,对待性就变得严肃起来,开始有了责任感。而这未尝不可视为他对纯真、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不宜同一味放荡(比如永泽)划等号。
下面再就读者来信较多的几个疑问谈一下。
1.为什么要有性描写?
《挪》之前的《且听风吟》、《1973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几乎没有性描写,而《挪》陡然出现这么多,难怪许多读者感到困惑。这同村上的心情变化有直接关系。他在前引《创作谈》写道:
写《挪》时我想做的事有三件。第一是用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文体写,第二是就性和死一吐为快,第三是消除《且听风吟》那部小说含有的类似处女作性质的羞涩那样的东西,而正面推出“反羞涩”。就这三点进一步详细说明是非常困难的,作为我只能说作为心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