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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12)

作者:村上春树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前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中送炭,即使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回答。

她就再没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微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隆起的地方,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缓坡。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到这儿来,那边可能有井。”我冲着她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臂,两人肩并肩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也还是一步步远离了。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在如此追踪记忆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失去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安置所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摊烂泥。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更早些时候,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有过几次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十分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派不上用场。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蒂——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越是模糊,我才越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

(1) BMW:BayerischeMotorenWerk之略,即“宝马”,德国名车。——译注,下同。

(2) 回飞镖:澳大利亚土著人使用的飞射武器,若不击中目标会自行飞回。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二十年前——我住在一座学生寄宿院里。我十八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给我找了这个住处。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未通世故的十八岁少年,也总可以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需添置什么了。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和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况且,住处对我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蛮不错的高地上,占地面积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榉树,树龄听说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巨树迂回一样转过,然后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许多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决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乳黄色的,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是两层楼的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间会议室。另外不知做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是第三栋寄宿楼,也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