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久久凝视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守护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三十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下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喂,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路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在长凳上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少顷,她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的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喜欢。在大雪中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在路灯下像检查乐器似的定定细看自己的右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自己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和盘托出吗?”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待了七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完全琢磨不透。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致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既可能花很多时间,又有可能因某种偶然原因而忽然各就各位。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呢,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耐心清理。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