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现实主义”,确乎极少有人——几乎没有——从这一角度把握《挪》的文体。有人称之为“翻译腔文体”(樱井哲夫),有人称之为“酒吧老板文体”(ねじめ正一)。即使提及现实主义的,其评价也往往倾向于否定。如认为《挪》虽然讲的十八年前的记忆,但并非以“记忆的准确性”为目的,而且故事是从“现实与语言之间的信赖关系受到损坏”这一点启步的(远藤仲治,见《村上春树studies》第3卷)。黑古一夫还认为“性与爱的分离对于七十年代的青年人应该不具普遍性”。这些都对《挪》的“现实主义”构成质疑。当然村上自有村上的说法,一来村上指的主要是文体,二来村上认为现实主义小说没有必要限定其必须是“实事”,“即使写的事不够自然,而只要读者觉得自然,也就是现实主义”。就《挪》而言,村上认为不自然的地方虽然也有很多,但读起来应该觉得自然,“因为已经赋予了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属于现实的因素”(前引《村上春树的世界》)。相比之下,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基本认同《挪》是现实主义小说这一说法,他在前引《倾听村上春树》中说:“村上应对写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这一‘挑战’的最基本的回应是用确切的、描述性的细节填充每一个场景,相对于他一贯边缘、抽象的文学风景这的确很稀罕。对于宿舍生活和东京周边的描写都基于第一手经验,包含于其间的不但有象征价值或情节上的重要性,更有从记忆中重现他青春的一个重要阶段的用意:1968—1970年学运的狂暴岁月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分篇幅。”
依我之见,作为手法和风格(文体),我认为《挪》是现实主义的,而作为内容,说是“恋爱小说”或“青春小说”也未尝不可,不大赞成在恋爱小说、青春小说和“成长小说”之间还要明确划一条非此即彼的界线,仿佛势不两立。一般来说,青春时代谁都要恋爱,谁都要成长,或者说爱情和成长是青春时代的主旋律,再加以区分又有多大意义可言呢?况且“恋爱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也并不矛盾,前者指内容或性质,后者指风格或手法——完全可以粗线条归纳说成现实主义风格的恋爱小说(中文更习惯说爱情小说或言情小说)。原因很明显,《挪》基本没有演示此前和此后作品经常出现的大跨度的想像力,没有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怪诞描写,而是大体老老实实讲述主要在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用村上的说法,读起来“觉得自然”。何况还有“极重的个人性质”——不妨理解为无论情感倾向还是人物本身抑或特定场面都较其他作品有更多的作者本人的投影,也就是说,多多少少含有传记性因素。
归根结底,《挪》之所以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卖得那么好,影响那么大,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通俗而完整的故事,而且是爱情故事、独特的爱情故事。所以说通俗,是因为里面没有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去的双胞胎女郎,没有神神道道的羊男和同样神神道道的海豚宾馆,更没有莫名其妙的夜鬼和忽然比例失调的大象,读起来无须劳心费神。毫无疑问,只有通俗才能为更广泛的普通读者所接受。所以说完整,是因为不像村上其他作品那样采用拼图式、双轨式或交错式、跳跃式结构,基本按照时空顺序和人物性格逻辑步步推进。而且村上显然很会讲故事,有条不紊,娓娓道来,读起来十分引人入胜,让人享受到一种阅读特有的快感。关于这一点,日本的美国文学专家越川芳明有一段颇为精彩的表述,引用如下:
自不待言,《挪威的森林》在风格上同村上春树以前的作品截然不同。不是创作初期那种片断叠加式的小说,而是一部无懈可击的一气呵成的长篇。或者如村上本人所自负的那样,确是他一生仅有一次的“成功之作”。例如,此故事向彼故事的推进与跨越竟如抹了油的钢轨一样光滑流畅。翻开书页,我们就像坐在下坡时的喷气式过山车一般体味到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感。
情节推进的自然流畅,反过来说,也就是阅读时感觉不出“摩擦”与“抵抗”,或者说书中没有令人不由得止步不前那种生涩的措辞和使人生厌的跳跃。作者并不仅仅回避这类“摩擦”,而且如木匠推刨子一般将表面削得平滑如镜。应该说,这是作为小说家的一种刻意操作——就连拐往岔路的时机以至拐的方式都力求妙造自然,同时又注意使整部小说的主题愈发丰满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