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道,“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扯不扯谎,她也看对象。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品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声,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几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嘛,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的。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问题是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涵,干巴巴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一声不响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一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让人产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
“是的。每星期一次,星期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星期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课,从不迟到,蛮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哦,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喽!”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的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若明若暗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子的衣服,领口紧紧扣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