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上山手线电车,来到大冢,抬起小林书店的卷闸门。门上贴了张纸,写着“暂停营业”。门大概好久都没打开过,昏暗的店内荡漾着一股旧纸气味。书架有一半空空如也,杂志几乎全部打捆,准备退回,整个书店比第一次来时还要空荡凄凉,俨然一只被冲上岸的废船。
“书店不想再办下去了?”我试着问。
“决定卖掉。”绿子不无凄然地说,“卖了,我好和姐姐分钱。以后就独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护。姐姐来年结婚,我再读三年大学——这点钱总卖得出来吧。另外我还打工。书店一旦脱手,我就和姐姐去哪里租间公寓,暂时两人过活。”
“店卖得掉?”
“差不多。有个熟人想要开店经营毛线,不久前还问过这里卖不卖。”绿子说,“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贷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你留下了。”我说。
“我?”绿子觉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到上面去吧,这儿冷。”
爬上二楼,她叫我坐在餐桌旁边,便去烧洗澡水。这时间里,我用水壶烧了水,泡了茶。洗澡水烧开之前,我和绿子隔着桌子,对坐饮茶。她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盯视良久。房间里除了钟的嘀嗒声和电冰箱恒温器时动时停的声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时针即将指向十二点。
“你这个人,细看起来,一张脸还蛮有味道的。”绿子说。
“是吗?”我有点不悦。
“我对人的长相已够挑剔的,但你这张脸,嗬,仔细看去,渐渐觉得跟你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有时也那么想——即使我也未尝不可。”
“嗳,我说话可能不大中听,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常被人误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刚才也说了吧?”
“说了。”
“就是说,我在一点点研究男人。”绿子拿来一盒万宝路香烟,吸上一支。“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有可能。”我说。
“啊,对了,为我父亲上炷香好么?”
于是我跟在她后头,走到供奉亡灵的房间,上了炷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亲这张遗像前脱光来着,脱得一丝不挂,让他看个一清二楚。像做瑜伽功似的。我说爸爸,这是乳房,这是那个东西。”绿子说道。
“那又何苦?”我不无惊诧地问。
“反正就是想给他看看。我身体的一半不是父亲的精子么?给他看看也是正当的嘛:这就是你女儿!当然,也同醉意有关。”
“唔。”
“姐姐进来吓一大跳。也难怪,我正在父亲遗像前赤条条张开腿,难怪她吃惊。”
“啊,那自然。”
“这么着,我就向她解释用意:这是怎么怎么回事。我劝她也来我旁边脱光,一起给父亲开开眼,可她不干,吓得赶紧跑出去。这方面她相当保守。”
“是比较地道。”我说。
“嗳,渡边君,对我父亲你怎么看的?”
“在初次见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单独相处,却没觉得不自在,而感到相当愉快,说了好多话。”
“说什么来着?”
“欧里庇得斯。”
绿子笑得极其开心:“你这人也真逗儿,居然向一个初次见面的垂死挣扎的病人突然大谈什么欧里庇得斯,少见少见。”
“对着父亲遗像张开大腿的女儿也怕不多。”我说。
绿子哧哧笑了,然后摇了一下灵前小铃:
“爸爸,晚安。我俩这就寻欢作乐,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经死了,应该不会痛苦。要是现在还痛苦的话,那就找上帝算账去,就说这也太和人过不去了。在天国里见到我妈,两人好好云雨去吧。接尿时看见你的小鸡鸡了,蛮神气的嘛。要干尽兴哟!晚安!”我们轮流洗过澡,换上睡衣。我借她父亲穿了没几次、差不多还是崭新的睡衣穿上,有点小,但总比没有强。绿子在摆着灵位的房间里摊开客用卧具。
“在灵位前不害怕?”绿子问。
“怕什么,又没干什么坏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边抱我,一直到我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