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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38)

作者:村上春树

我一边喝莼菜汤一边点头。

“高中一年级时,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用来煎荷包蛋的狭长的铜家伙。结果,我就用买乳罩的钱买了那东西。这下可伤透脑筋了:我用一副乳罩整整对付了三个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干,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学。要是没干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么最可怜?我想再没有比戴半湿不干的乳罩出门更可怜的了。气得我直淌眼泪,尤其想到是为了买那煎蛋锅的时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说。

“所以在妈妈死了以后——这么说也许对不住妈妈——我倒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以掌握生活费,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么着,如今厨房用具算一应俱全了。至于爸爸,生活费怎么花他是蒙在鼓里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回答,“癌,脑肿瘤。住了一年半医院,折腾得一塌糊涂,最后脑袋也不正常了,离了药就不行。但还是没有死,差不多是以安乐死那种形式死的。怎么说呢,那种死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本人遭罪,周围人受累。这下可倒好,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一支针两万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专门护理,这个那个的。我因为要看护,学习学不成,和失学差不多,简直昏天黑地。还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息一声,“尽说伤心话了。怎么提到这话上来了?”

“由乳罩引出来的吧。”我说。

“就是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哟!”绿子神情肃然地说。

我吃完自己这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绿子没吃多少,她说做菜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吃罢饭,她撤下餐具,擦净桌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包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然后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详了半天。

“就这样好了。”绿子说,“不用换到花瓶里。这么插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水边采来,随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边采的。”我说。

绿子嗤嗤作笑:

“你这人真有意思,说笑话还那么一本正经。”

绿子手托着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灭,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进了烟。

“女孩子熄烟要熄得文雅一点。”我说,“那样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从四周开始慢慢熄,那就不至于把烟头弄得焦头烂额了。你这熄法太残忍了。另外无论如何不能从鼻孔里出烟。和男的两人单独吃饭时,一般女孩子不至于提起三个月只戴一副乳罩的话。”

“我,就是砍柴女嘛。”绿子边搔鼻侧边说,“怎么也优雅不起来。有时开玩笑做一做,但总不到位。其他还有要说的?”

“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

“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她说,然后把万宝路的硬纸包装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上个月刚开始吸。其实也不大想吸,只是偶尔想试一下。”

“为什么那样想呢?”

绿子把搁在桌面上的两只手紧紧合在一起,沉吟片刻,说:“也不怎么。你不吸烟?”

“六月份戒了。”

“干吗戒?”

“太麻烦了。比如说半夜断烟时那个难受滋味啦,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你这人,属于喜欢追究事理那类性格,肯定。”

“也许。”我说,“说不定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怎么讨人喜爱,以前就这样。”

“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她默默地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停了一会,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