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五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一百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人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四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四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四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说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总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在一起,此外便是同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腿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四月过去,轮来五月。五月比四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似的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项、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餐馆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龄,两人不时攀谈。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终于可以下班后在附近餐馆里喝一杯啤酒畅所欲言了。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情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乔治·巴塔耶和鲍里斯·维昂,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一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堆满了画架和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皇家芝华士酒,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伯特·卡萨德修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儿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的勾当嘛!”他说,“一上二十或二十一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芝华士。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得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