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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123)

作者:村上春树

过了三十多分钟,刚才那位年轻渔夫手提两个寿司饭盒和又一瓶一升装清酒折回来。“这个吃掉!”他说,“下面的是紫菜饭卷和油炸豆腐,明天再用。”他拿起一升装酒瓶,把酒倒进自己杯里,给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谢过他,一个人吃了足够两人吃的寿司。随后两人喝起酒来,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时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说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更好,他没再硬劝。临分手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五千元钞票,塞进我衬衣兜里,叫我买点什么营养品吃,说我脸色难看得很。我谢绝说已经承蒙如此款待,哪里还能再要钱,但他执意不收回,说这不是钱,是他的心意,叫我别多想,拿着就是。我只好道谢收下。

渔夫走后,我蓦地记起高三时第一次睡过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得何等残酷!想到这点,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我几乎从未思考过她会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灵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过她一下。其实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只是当时我将那种温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丝毫未加珍惜。她现在做什么呢?能够原谅我么?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在废船旁边呕吐起来。由于酒喝过了量,脑袋开始作痛。加之对渔夫扯谎,还拿了他的钱,心情更加不堪。我想差不多该是返京的时候了。总不能长此以往,无尽无休。我卷起睡袋塞进背囊,扛着朝国营铁路车站走去,问站务员现在回东京应如何乘车,他查了时刻表,告诉说若能碰巧赶上夜行车,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去东京。我道声谢谢,用渔夫送给的五千元钞买了去东京的车票。候车时间里,我买份报纸看了眼日期:一九七〇年十月二日。就是说我正好连续旅行了一个月。我想,这回横竖得重返现实世界了。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没有缓解直子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同一个月前几无变化的心境返回东京,甚至连给绿子打电话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该怎样对她开口。我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和你两人幸福地生活吧——这样说合适吗?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话。但不管怎样去说,也无论采取怎样的说法,最终应说的事实惟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色的骨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回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几个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我自己本身负责着那里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上贴着快信邮票,内容极简单:“一直未同你联系,十分放心不下。盼打电话来。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我在以下电话号码的电话机前等候。”

晚间九点,我拨通信上的电话号码,玲子马上拿起听筒。

“还好?”她问。

“凑合活着。”我说。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

“见我?来东京?”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待整整八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了一下。

“后天乘新干线去,三点二十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

“哪里。”我说,“后天三点二十分去东京站接你。”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夹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刺而出,左手提着黑色的吉他盒子。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