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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73)

作者:村上春树

玲子停了一下,看着香烟头上的火亮。我则继续默默吃葡萄。

“我自以为自己的乐感已相当不错,可那女孩还在我之上。真替她惋惜啊,假如从小就跟好老师接受系统训练,将会很有出息,可惜不是那样。不过归根结蒂,那孩子也经受不住系统训练。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系统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我就亲眼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一开始果真叫人拍案叫绝,例如对十分深奥的乐谱,有人只消扫一眼就能一气流注地弹奏下来,而且相当精彩,使听的人大为倾倒、自愧不如。但他们仅此而已,而不会再往前迈步。为什么呢?因为不付出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训练,在宠爱中忘乎所以。小时候凭一点儿小聪明,不用功也弹得不错,对此大家免不了夸奖一番,于是本人便把用功看成了无聊勾当。他们不是可以把其他孩子花三周练的曲子只用一半时间就练完吗,老师势必说这孩子行,叫他往下练习。结果他们又一次只用一半时间弹下来,还是能往下跑。就这样,他们不懂得下苦功夫,忽略了对人格形成必不可少的这一主要因素。这是悲剧。说起来,我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情形,幸亏我的老师管得严,才保住了这个程度。

“不过,教那女孩练琴是很开心的事,就像乘着一辆性能良好的赛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般。手指稍稍一动,便接二连三地顺流而下,尽管有时速度过快。教这种孩子的诀窍首先不要夸奖过头,因为从小就听惯夸奖话了,再多夸她也不会在意,有时掌握好分寸夸两句就可以了。其次不要强加于她,让她自己选择。不是让她贪多求快,而是让她停下来回味。就这几点。也只有这样,才能抓出实效。”

玲子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使感情平静下来。

“练完琴后,就喝茶聊天。有时我也模仿爵士钢琴教她,告诉她这是巴德·鲍威尔,这是塞洛尼斯·蒙克。但大多时候是听那孩子滔滔不绝。她那嘴巴也实在灵巧,听着听着就入迷了。昨天我也提到过,大部分话都是无中生有,但有趣还是蛮有趣的。观察准确敏锐,表达恰如其分,有挖苦有幽默,很能挑动人的感情。总之,她是个非常会耍手腕来刺激别人感情的孩子。她本人也知道自己有这种才能,会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恼怒,或使人悲伤,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丧,或使人欣喜,随心所欲地刺激别人的感情。她这样做,无非是想尝试一下自己的才能,却无谓地操纵了别人的感情。当然这点是后来才揣度出来的,当时并不晓得。”

玲子摇一下头,吃了几颗葡萄。

“一种病啊!”玲子说,“是在患病。那种病,就像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的苹果都毁掉一样。而且她的病谁都无药可医,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脱。所以,换个角度想,她也是个不幸的孩子。假如我不是受害者,我也会那样想,认为她同样是个牺牲品。”

接着玲子又吃起葡萄来,仿佛在思索应该怎样表述。

“半年时间里,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有时会不觉一怔,有时会感到纳闷儿,但总的来说还是蛮愉快的。在深入交谈的时间里,我又发觉她不论对谁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恶意,而那恶意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是毫无道理而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对此我有时不寒而栗,有时又觉得这孩子太机灵太敏感了,叫人弄不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但转念一想,人谁没有缺点呢?再说我毕竟不过是一个钢琴教师,何苦计较那么多呢,她人品如何性格好坏与我有何相干呢?只要她能乖乖练琴,作为我不就OK了么?何况我毕竟挺喜爱那孩子的,说心里话。

“只是,我注意对那孩子轻易不讲我个人的事,我本能地觉得还是不讲为妙。因此,尽管她在我身上这个那个盘问再三——她着实渴望知道——我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例如怎么长大的啦,在哪里上学啦。她说还想多知道些,我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无非在虚度人生,有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有个孩子,整天操持家务。‘但我就是喜欢老师您’,她说,还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给她那么一看,我心里真有些发怵,倒不是觉得不舒服。可我还是适可而止,没告诉她更多的事。

“大概是五月份吧,一次正练琴的时候,那孩子突然说心里难受。一看脸,果然面色苍白,直冒汗。我就问她,怎么办?回家?她说先让她躺一下,躺一躺就会好的。我说可以,让她过来躺在我的床上。我几乎是把她抱到卧室去的。家里的沙发小得可怜,只能让她进卧室躺下,她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我说没关系,别介意。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说不用了,只要我在旁边陪一会儿。我说好的,陪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