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然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儿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十一点时,直子眼睛里透出睡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流去卫生间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儿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长。月光依然银灿灿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响,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排列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鸟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嗒啪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恍惚觉得仍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下颏搭在膝头上。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着原有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微微起伏——仿佛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话语。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声响听起来非常大。于是直子像回应这声响似的倏然立起,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解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褪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光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一下身子——虽然是瞬间微动——月光照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浑圆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头,小坑般的肚脐,构成腰骨和阴毛的粗粒子阴影,这些都恰似静静的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的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的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轻地、缓缓地给哭泣不已的直子脱衣服时,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体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些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魅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的裸体爱抚、亲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和不够精巧蓦然产生奇妙的感慨。我抱着直子,想对她这样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入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的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说出口来。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种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那种感触又激起我的情欲,使我的阳物硬得异乎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