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这我明白。”我说。
“直子希望我抱抱她。我说这么热,怎么抱得了。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就抱了她。用浴巾把身体围住,以免汗水贴汗水,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她镇静下来后,我又为她擦汗,穿上睡衣,放她躺好。她马上静静地睡了,或者说是装睡。但不管怎样,那张脸实在叫人怜爱,就像生来从未受伤的十三四岁的孩子脸。见她这样,我也放心地睡了。
“六点醒来时,她已不见了。睡衣脱在床上,而衣服、运动鞋,还有经常放在枕边的手电筒都没有了。这时我发觉不对头——打手电筒说明是天还没亮就走掉的,对吧?出于慎重,我查看了桌面,那纸条就在上面:‘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于是我马上跑去大伙那里,让大伙分头去找直子。随即全员出动,从宿舍区一直找到四周树林,过筛子似的搜查了一遍。结果花了五个钟头才找到。那孩子,连绳子都早已备好,带去了那里。”
玲子喟然叹息一声,抚摸着猫的脑袋。
“喝茶吗?”我试着问。
“谢谢。”她说。
我烧开水,沏上茶,折回檐廊。夕阳垂垂西坠,斜晖奄奄一息,树影长长地伸至我们脚前。我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纷然杂陈的奇妙庭园——棠棣、杜鹃、南天竹等在那里我行我素地横躺竖卧。
“找到后不久,急救车来把直子拉走。我被警察一一询问了情况。说是询问,其实也没深入问什么。一来有遗书样的纸条留下来,自杀不言而喻;二来他们那些人以为精神病患者恐怕就是要自杀的。所以询问也仅是走过场而已。警察一离开,我就打了电报给你。”
“好凄凉的葬礼啊!”我说,“也太寂静了,人又寥寥无几。她家人光是对我放心不下,猜不出我怎么会晓得直子的死。肯定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是自杀。实际上真不该去参加葬礼,我也因此一蹶不振,失魂落魄,之后不久就外出旅行了。”
“渡边君,不去散散步?”玲子问道,“该买点东西做晚饭了吧,我都饿了。”
“好。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粉丝、煎豆腐、茼蒿,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
“吃是可以,可问题是没有吃火锅用的锅,我这儿没有。”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找房东借来就是。”
她一溜风走去正房,借来一个蛮高级的火锅、一个小煤气炉、一段煤气软管。
“如何,不错吧?”
“真行!”我心悦诚服。
我们去附近小商业街买了牛肉、鸡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买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时我坚持由我付,但终归还是她全付了。
“给人家知道买食品时叫外甥付钱,我在亲戚中岂不成块笑料了!”玲子说,“再说我还没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分文不名地空身出来哟!”
回到住处,玲子淘米做饭,我接上煤气软管,拉到檐廊里准备火锅。准备妥当后,玲子从吉他盒里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线幽暗的檐廊里,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吉他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一曲弹罢,她倚柱望天,面露沉思之色。
“可以和你说话么?”我问。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
“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一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不过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罢了。”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