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倒没有,只是打个电话。”
“噢——”
“这‘噢——’是什么,到底?”
“也不是非是什么不可,一种回答方式罢了。”我说,“怎样,这几天可又失火了?”
“唔,那次好玩极了。没发生多大伤亡,烟倒是铺天盖地冒得可观,太有现实性了,真叫人开心。”说罢,绿子又咕嘟咕嘟大喝其水,然后透过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咦,渡边君,怎么搞的?表情好像有点发呆,眼珠也聚不起光来。”
“刚旅行回来,有点累。其实没什么。”“瞧你那脸,活像见过幽灵了。”
“噢——”
“嗳,渡边君,下午有课?”
“德语、宗教学。”
“不能逃课?”
“德语不成,今天考试。”
“几点完?”
“两点。”
“那,完了一起上街喝酒好不?”
“下午两点就喝?”我问。
“偶一为之嘛。你那样半死不活的,一块儿喝酒提提神,再说我也想借着同你喝酒振作一下。嗯,没问题吧?”
“好吧,那就去喝。”我叹口气说,“两点在文学院的中院里等你。”
德语课一结束,我们就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新宿,钻进纪伊国屋书店后面的地下爵士乐酒吧间,各自喝了两杯伏特加。
“我常来这里。这里即使白天喝酒,也觉得心安理得。”
“大白天就这么喝?”
“偶尔的。”绿子哗哗啦啦摇着杯里剩的冰块。“每当社会叫我不快,就来这儿喝伏特加。”
“社会叫你不快?”
“偶尔。”绿子说,“我自身也问题蛮多哩。”
“举例说?”
“家里、恋人、月经不调——多着呢!”
“再来一杯?”
“那自然。”
我扬手叫来男侍,又要了两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个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绿子说,“我左思右想,还是认为那很好,好极了。”
“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绿子又学舌起来,“你这人,说话的方式真是古怪。”
“是吗?”我说。
“是不是先不管。当时,我这么想来着:假如这是生来同男孩子的第一个吻,那该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顺序,我一定把它排为初吻,绝对。之后就这样想着度过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晾衣台上吻过的那个叫渡边的男孩如今怎么样了呢,在这五十八岁的今天?如何,你不觉得棒极了?”
“是很棒吧。”我边剥开心果边说。
“我说,你干嘛老那么呆愣愣的,再问你一次。”
“大概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吧。”我沉吟一下说,“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
绿子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看着我的脸说:“吉姆·莫里森的歌里好像有这么一句。”
“Peoplearestrangewhenyouareastranger.(1)”
“结束。”绿子说。
“结束。”我也应道。
“同我一起去乌拉圭算了。”绿子依然一只胳膊拄着台面说,“什么恋人呀,家呀,大学呀,统统抛开不管。”
“那也不坏嘛。”我笑道。
“摆脱一切纠缠,跑到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地方去——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领去遥远的地方,我保准为你生一大堆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大家一块儿无忧无虑地过活,抱在地上打滚,叽里咕噜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你还不大想要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吧?”绿子问。
“兴趣倒是极浓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我说。
“无所谓,不想要也无所谓。”绿子边吃开心果边说,“我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来就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说什么要抛开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乌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驴粪还是臭驴粪。”
“呃,或许。”
“到处都是臭驴粪,留在这里也罢,去那地方也罢,整个世界就是臭驴粪。喏,这硬的给你。”绿子递给我一个壳更硬的开心果,我费了好大劲才剥开。“不过,上次那个星期天,实在太让我开心了。和你两人在晾衣台上看火灾,喝酒,唱歌。的的确确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哼,别人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面就叫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起码你什么也没强加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