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
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Ⅱ”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就在最前排老位置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写了所行走的路线、所经过的城镇、所遇到的人们。我写道:每天夜晚总是想你。见不到你以后我才明白同你是何等难分难舍。大学里诚然百无聊赖,但我从不缺席,权当自我训练也未尝不可。你离去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很想同你见面好好谈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疗养院探望,和你面谈几个小时——可以吗?而且,如果情况允许,还想仍像往日那样相伴而行。劳你回信给我,哪怕几个字也好,打扰了。
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入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过了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Ⅱ”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解围之神(2)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了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课讲到一半左右,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戏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与一对相声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高高,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圆脸盘,黑黝黝的,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高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后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着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牒。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他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高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改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象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站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革命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只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的盒饭专卖店。我们在桌旁坐定,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