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阪本那里。”绿子从栏杆上探出身子说,“阪本搬来之前是一家卖门窗的店,现在早已关门不做买卖了。”
我也从栏杆上探出身朝那边张望。不巧出事地点位于一座三层楼的背后,看不出个究竟,好像有三四辆消防车在进行灭火作业。由于路本来就窄,至多能开进两辆,其他车只好在大街那边伺机而动。路面自然给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贵重的物品收拾收拾,这里也得避一下难。”我对绿子说,“现在风向相反,但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东西吧,我来帮忙!”
“根本就没有贵重东西。”绿子说。
“可总该有什么吧?存款,原始印章,证书……首先钱没有了就是麻烦事。”
“不要紧,我不跑的。”
“这里烧着了也不跑?”
“嗯。”绿子说,“死了就死了呗!”
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说。
“和我一块儿死?”绿子眼睛一亮。
“难说。一旦势头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个人死好了!”
“冷酷。”
“只讨你一顿午饭,怎么能连命都一块搭进去呢?晚饭也招待倒另当别论。”
“你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这儿看一会吧。我来唱歌给你听好了,不妙时再考虑不迟。”
“唱歌?”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都实在不敢恭维,而她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草莓恋曲》、《离家500里》、《鲜花哪儿去了》、《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声,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跑开,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取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器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色灰状物朝我们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古脑儿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给你做顿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绿子说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斜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没那么悲伤罢了。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家里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