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点果汁或水什么的?”我问。
“黄瓜。”他说。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紫菜么?”
他略一点头。我又把床头升高,用水果刀把黄瓜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状,卷上紫菜,蘸点酱油,用牙签扎起,递到他嘴里。他几乎没改变表情地反复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我问。
“好吃。”他说。
“吃东西香是好事,是有生命力的证据。”
终于,他吃了一整根黄瓜。吃完后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壶让他喝了一点。喝罢水说要小便,我从床下拿出尿壶,把口对准他的阳物。我去厕所倒出小便,用水把壶冲洗干净,然后折回病房喝没喝完的茶。
“心里舒服些吧?”我试着问。
“稍微。”他说,“头。”
“头有点痛?”
他露出一丝苦相,似乎说是的。
“刚做完手术,不可能不痛。我没做过什么手术,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票。”他开口道。
“票?什么票?”
“绿子。”他说,“票。”
我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了句“拜托了”——确实像是“拜托了”。他毅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我的脸,看样子想对我诉说什么,但内容我无从猜测。
“上野,”他说,“绿子。”
“上野站么?”
他微微点头。
“票,绿子,拜托了,上野站。”我试着归纳,但根本不知所云。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却要比刚才坚毅镇定得多。他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胳膊,朝我伸来。这举动对他显得相当吃力,手在空中哆嗦不止。我于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皱皱巴巴的手掌。他有气无力地回握了一下,重复道:“拜托了。”
我说票也好绿子也好我都一定尽心尽力,只管放心好了。他这才放下手,如释重负地合上双眼,发出睡觉的声息。我确认他还活着,便出去烧水,接着啜茶。我发觉自己对这位危在旦夕的瘦小男子开始怀有类似好感的感情。此后不大一会,邻床的那位太太回来,问我要不要紧,我答说不要紧的。她丈夫也均匀地喘息着,似乎睡得很香甜。
时过三点,绿子返回。
“在公园放松了好一大阵子。”她说,“照你说的,独自一人,什么也不说,让脑袋处于真空状态。”
“如何?”
“谢谢。觉得痛快多了。虽说还有点乏力,但身上比刚才轻松好多。我,好像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疲劳。”
绿子父亲睡得很熟,又没别的事可干,我们便从自动售货机里买来咖啡,拿去电视室喝着。我向绿子一五一十汇报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睡得很实,欠身吃了一半午间剩的食物,看见我吃黄瓜他也说想吃,就吃了一根,小便,睡了。
“渡边君,你这人真有两下子!”绿子感激地说,“为了叫他吃东西,大家费了不知多少劲,你却连黄瓜都让他吃了,真是难以相信,嗬!”
“为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是看我吃黄瓜吃得很香的缘故吧。”
“或者你有一种让人心里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见得。”我笑道,“说相反话的人倒多的是。”
“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喜欢。虽然没怎么交谈,但总觉得他人很不错。”
“老实?”
“非常。”
“一星期前可凶着哩。”绿子摇头说,“脑袋有点不正常,大发脾气。往我身上扔茶杯,骂我混账东西,死了算了。这种病往往这样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有时候专门跟人过不去,我母亲那时候也这样。你猜母亲对我说什么来着?说我不是她生的,看我最最不顺眼。听得我眼前顿时漆黑一团。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什么东西在压迫大脑的某一部位,让人心烦意乱,有的也说没的也说。这个我也明白的,虽说明白,也还是伤感情,人家这么拼死拼活地照料,却还要听这些话,心里憋屈透了。”
“能理解。”我说。随即我想起绿子父亲说的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票?上野站?”绿子说,“怎么回事呢?不好明白。”
“还说‘拜托了’、‘绿子’。”
“怕是拜托我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