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因都是男人,大多脏得一塌糊涂。垃圾篓底粘着已经发霉长毛的橘子皮,代替烟灰缸用的空罐里烟头积了十几厘米厚,里边一冒烟,便用咖啡啤酒什么的随手倒进浇灭,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是黑糊糊的,里外粘满无名脏物。地板上散乱扔着速食面包装袋、空啤酒瓶以及什么器皿的封盖之类。没有一个人想到用扫帚把它们扫在一起再用垃圾铲投进垃圾篓。风一吹来,灰尘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个房间都充斥一股难闻的气味。虽然气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毫无二致:汗、体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东西塞到床下。没有一个人定期晾晒被褥,被褥算是彻底吸足了水,释放出无可救药的气味。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在那般混沌不堪的状态中居然没有发生过致命的传染病。
不过相比之下,我的房间却干净得如同太平间。地板上纤尘不染,窗玻璃光可鉴人,卧具每周晾晒一次,铅笔在笔筒内各得其位,就连窗帘每月都少不得洗涤一回。这都是因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我告诉别人“那家伙连窗帘都洗!”但谁都摇头不信。谁都不知晓窗帘乃常洗之物,他们认定窗帘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并且说“那小子性格异常”,随后又都称其为“纳粹”和“敢死队”。
我的房间连美人照都没贴,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运河的摄影。我贴裸体照的时候,他开口道:“我说渡边君,我,我可不大欣赏那玩艺儿哟!”然后伸手取下,以运河画取而代之。我也并非就很想贴裸体照,便没表示异议。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那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手淫来着。”我本来是当玩笑说的,大家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由于我同敢死队住在一起,大家都对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却无甚反感。只要我洁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扫,被褥他晒,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没进浴池,他便“呼哧呼哧”嗅嗅味道,劝我最好洗澡去。甚至还提醒我该去理发店了,该剪一剪鼻毛了。麻烦的是只消发现一条小虫,他就拿起杀虫剂喷雾器满屋喷洒不止。这时我只好到隔壁混乱地带避难。
敢死队在一所国立大学攻读地理学。
“我嘛,是学地、地、地图的。”刚见面时他对我这样说道。
“喜欢地图?”我问。
“嗯。大学毕业,去国土地理院、绘地、地、地图。”
于是,我不禁再次心生感慨:世上果然有各种各样的希望,人生目的也各所不同。我来东京后一开始便有诸多感慨,此乃其一。不错,假如没有几个人对绘制地图怀有兴趣和强烈的热情——太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办的。不过,想进国土地理院的却是每说到“地图”两字便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总是口吃,但一说到“地图”一词,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回答。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剧。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选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睡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经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其他衣服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话题,他便结结巴巴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