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多多伤心……”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完完全全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去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啊!”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草莓蛋糕。’可我又说:‘我已经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砰’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草莓蛋糕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草莓蛋糕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奶油冻,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
“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报答他。”
“我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可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非常无聊的小事开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拨弄指甲根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会这样想,我不过是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可是每当我敞开心扉时,大家都觉得我是开玩笑或故弄玄虚。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是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过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儿也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捱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侵入生命的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三十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的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业街,只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俯视着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疲惫不堪,她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