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两京十五日

两京十五日

作者:马伯庸

今夜的金陵城,与往常不太一样。

起先是秦淮河畔的垂柳扑簌簌地抖动着细枝,随后雨花台上的五彩石子儿互相碰撞着、摩擦着,发出细碎的悲鸣声。与此同时,城北后湖黑乎乎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无端浮现,轻轻冲撞起城墙与城墙另外一侧的钦天山;而在钦天山顶的北极阁中,那尊本该如北极星一样万世不移的铜铸浑象仪,四角的铁链子啷当啷当地颤栗起来。

黯淡月色之下,金陵内外的美景化身成一座又一座烽火台,相继传递着令人不安的征兆。突然之间,鸡鸣寺、清凉寺、大报恩寺与朝天宫的大钟同时不敲自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摇撼。钟声惶急而杂乱,转瞬间响彻全城。

城中居民们还未睁开惺忪睡眼,整个大地便陡然震动起来。

佛讲地震有六相:动、起、涌、震、吼、击,此时这六相竟同时爆发。一霎时,钟山动摇,秦淮肆流,城市里仿佛冲入数千匹钉着铁蹄的疯马。无论长安街两旁的官廨还是西水关的钞库民房、无论皇城中的三大殿还是龙江提举司的船厂,无论是聚宝门的瓮城还是大报恩寺内那座还未完工的琉璃高塔,都在这沛然莫御的伟力下瑟瑟发抖。

大明最壮美华丽的巨城,此时像一个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着天威的杖刑。在震动声中,奉天殿内一座鎏金漏壶轰然倒地。它的浮标,永远停在了大明洪熙元年五月十八日丁亥,子时。

第一章

瞿瞿~~瞿瞿~~

一只油亮的蟋蟀摆动触须,发出阵阵清脆虫鸣。这是一只上好的寿星头,赤须墨牙,一望便知是一员骁将。它此时正顺着一段狭长的舷墙上游走,得意洋洋地东张西望。

这段山形舷墙长约五丈,对蟋蟀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可它不过是一座巨型楼船的舰尾右侧部分。整条楼船足足长三十丈,通体漆成黑红二色,底尖上阔,粗桅宽帆,浑似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

不过真正的宝船,在双桅之间只安放了一个平层,而这条船在同样位置却拔起一座四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一层层的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种设计比宝船气派得多,只是一旦出海,不出半日便会被大浪晃翻。

好在这条船此时不在海上,而是正浮于长江水面,头西尾东。区区江波,撼不动这个庞然大物,所以那只小蟋蟀得以安稳地趴在舷墙上缘的突起处,对着浩渺的江面畅声鼓噪。

突然,一柄金丝小罩网从天而降,牢牢地把它扣在里面。随后罩网轻轻抬起一角,受到惊吓的蟋蟀奋力一窜,跃入早已等候多时的紫砂鼓罐儿里。

“哈哈,成了!”

朱瞻基迅速把盖子扣紧,用指头拂了拂上头的钱形气孔,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只蟋蟀名唤“赛子龙”,是他一路上悉心调教的爱将。谁知这“赛子龙”身在曹营心在汉,刚才居然从罐里逃走了。朱瞻基在大船上转悠了半天,这会儿才把它擒回营中。他左手托着鼓罐,右手骈指一点,嘴里念念有词儿:“传令三军,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戏词儿后头的拖腔儿还没哼完,一个身穿云肩贴里的老宦官跌跌撞撞跑过来,颤声喊道:“千岁爷……千岁爷,别靠在船边儿上。江面风大,要是一晃悠掉水里头,奴婢万死莫赎呀。”

朱瞻基哈哈大笑:“大伴你真是没见识。这可是两千料的宝船,区区江水怎么晃得动。”说完他把罐子一举:“你瞧!赛子龙回营了。”

“好,好,抓回来就好。”老宦官趋步走到他身边,满脸堆笑,“咱们赶紧回彩楼吧。几位东宫师傅都问了几遍啦,催促千岁爷您去准备。”

朱瞻基一听便大皱眉头:“他们急什么?”老宦官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南京啦,百官可都在码头候着呢,得早点准备。”他见太子面色渐渐沉下来,赶紧又安抚道:“殿下权且忍忍,等到了南京城里头,想怎么玩都成。”

朱瞻基望着江波起伏,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到了南京,只怕更没时间逍遥啦。眼下还有几个时辰,你就让我最后再快活一阵罢。”

他口气可怜,老宦官先是一阵心软,可转念一想,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这次咱们来南京,关乎大明社稷,殿下您有皇命在身,可不能这么任性!”朱瞻基苦笑着摇摇头,没再吭声。他知道老宦官说得半点不错,可正因如此,才倍觉郁闷。

 1/297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