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转头环顾四周,海落船附近大大小小有几十条船,逶迤成两条长队,南北对开。除却官家的漕船大帮之外,还有不少来自各地的商船民船。
“您瞧,那条船挂的是辽东都司的旗子,船上八成是东珠,在天津卫上的船,运到杭州可转运至福建,变成当地诰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饰;您再看那条船身特别长的,那一根根圆径粗大的木头,一定是播州的楠木,它们从赤水河进入长江,再从漕路北上,京城三大殿的修复全靠它们;还有那条,光看吃水就知道,不是兴国就是进贤的优质铁矿,许是要供给山东登莱的船厂;还有那条,对,船头比较平的那条,甲板上铺了一地暗棕色的东西,那是广东徐闻县的马蹄良姜,船家一边走一边晒,晒到北直隶收起来,大同的边军就能直接用上了……”
张泉随手指出,侃侃而谈:“南海的珍奇、湖广的矿产、江南的丝绸、西北的药材、塞北的皮毛,这十三省两直隶天南海北的各种物产,因为有了这一条运河而流走运转,通达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
“真看不出舅舅您对经商还挺了解的……”
“我刚才说的大利可不只是商贾之利。漕河带动起的、流动起来的不只是物资,也不只是钱,而是人心,是四方对朝廷的向往之心哪。你还记得《击壤歌》吗?”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不错,这是帝尧时一位老农唱的歌。你想想,一个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皆出于自家之手,不必出村头方圆五里,那么帝力和他有什么关系?皇帝是谁?大明又是什么?”
朱瞻基顿时哑口无言,经筵老师教过这段,可都是赞赏态度,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若这老农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粮,节庆有剑南醇酒,病了可服辽东人参,闺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约马面裙,儿子骑着甘陕青马,手执遵化镔铁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还只是村中一隅?可会知道天下之广,大明之盛?可会在上元、中秋遥祝天子万寿?”张泉的情绪有些激昂起来。
“百货流通,这是一朝之命脉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个人血液壅滞,无处能通,岂能长久?只有血液经行四肢百骸,循环轮转,才是长命百岁。太宗皇帝顶着无穷压力迁都北平,又力主疏浚这条漕河,这是大胸襟、大格局,岂是一群只会计算钱粮的无知之徒所能领会。殿下您他日为帝,这些事不能不细想。”朱瞻基没想到随口一句闲聊,竟然惹出舅舅这么一大段长篇大论。他正要开口,张泉忽然抬手道:“先不说了,阁上闸到了。”
朱瞻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前的大河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横关。关口墙壁全用条石与青砖垒成,形成一高一低两个巨大的船槽,船槽两头铺有滚坝,双翼各有一十六眼拱形的闸口。
在关口前的水中还插着各色旗杆,各色漕船都规规矩矩排成一长串的队列。
张泉兴致勃勃地说道:“这阁上闸,也是难得一见的实学盛景啊。殿下你仔细看,这边的低位船槽,高四丈七尺,上缘正好与上槽下缘平齐,水位却只有二丈深。一会儿咱们过洞的时候,先把船开进下槽,左右一十六个闸口开始放水。一直蓄到四丈三尺,水涨船高,船便可以通过滚坝开入高位船槽,就可切顺流直下,越过阁上了。”
海落船的通行权果然很高。它在一面水旗的引导下,得意扬扬地超过旁边排列的船队,朝着低槽开了进去。朱瞻基饶有兴趣地站在船旁边,看着周围的情形。此时在两岸的每一个闸口上方,都站着几个赤裸上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声号炮在远处响起,表示这条船已完全进入了低位船槽。
张泉取出一张牌票,填了单交给一个水手,又使了个眼色。水手拿着牌票与一口袋叮当乱响的白丝银锭,从船头远远抛到堤上。一个瘦小的小吏溜达过来,俯身捡起来看了眼,回身冲闸口比了几个手势,大概代表了不同的数字。
又一声号炮响起。那些壮汉开始摇动辗把,抬升闸门,十六股白花花的水流如同十六条白龙,一头扎入槽中。水位开始稳步上升。
“这是……”
张泉道:“每条船的重量不同,吃水不一,所以过闸之前,得把船载货物种类与重量填个牌票,闸关才好控制水位。你看到那些人了吗?那叫闸棍,专门管理船槽水位的,如果你不给他们买水钱,他们暗中让水位低了一分,你的船过滚坝时就可能因为水深不够,蹭毁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