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已经死了,我爹恐怕也快了;你妹下落不明,我娘亲也生死不知。我非常清楚你现在有多难受,因为今夜本王失去的比你更多。”朱瞻基的声音很平淡,可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咬得极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吴定缘没有做声,但也没把视线偏开。
“一看到你这副德性,就想起刚才的我。不过你放心,本王不会像于谦刚才骂我那样骂你,你听不懂。我也不打算骂你窝囊废,估计这种话你都听腻了。”朱瞻基略带嘲讽地抬起下巴,“本王给你说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跟着皇爷爷去讨伐北元,有一次在乌腾里大漠赶上一场大沙暴,我和护卫们失散了。一人单骑,水粮罄尽。这时我碰到一个鞑子牧民,我们俩一起往外找。整整五天五夜,我好几次都绝望了,可他总能找到办法撑下去。渴了就喝尿,没尿就从牲口粪便里挤汁儿;没吃的就吞石龙子、牛皮腰带。他在做这些事儿时,总絮叨着一句鞑子语。后来我回到大营请教边军,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长生天是偏心的,所以狼和羊都得拼命。”
“我嫌这话拗口,就改成了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听清楚了吗?天道不公,人心不弃!”朱瞻基像是说给吴定缘,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刚才的我,还有现在的你,要是真一气之下死毬了,岂不是正中了那些贼人的下怀。凭什么他们坏事做尽,却要我们承担后果?凭什么?老天爷做事瞎了眼,若我们自己还不抗争,那还有什么指望!”
说到这里,朱瞻基回过头:“拿香炉来!”
于谦赶紧从怀里取出那尊香炉,搁在地上。朱瞻基提着炉耳,递到吴定缘跟前:“本王适才对着这炉子发誓,无论劫难几重,绝不放弃,誓擒凶顽。你若也有此心,我愿意分你一炷香,于此炉共誓,如何!”
话是问询,语气却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定缘。后者一边喃喃着:“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天道不公,人心不弃……”一边犹犹豫豫地放开铁狮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过去。
他记得,这小炉子是来自于几年前的一起盗铜案。有个暹罗商人运来的一批风磨铜被盗,吴定缘暗中定策,吴不平领衔追查,父子携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内给破了。商人为表感激,捐了几件铜器献给应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吴不平分得一个铜香炉。父子俩一商量,干脆给吴玉露做了生日礼物。
吴定缘至今还记得妹妹收到礼物的惊喜表情。她正和一群闺蜜玩调香,每天都把炉子擦得锃亮,没事就试香,屋子总是弥漫着奇异的香味。他永远搞不明白,那些玩意儿闻起来差不多,妹妹怎么能分辨出彼此差异。吴不平也是一脸懵懂,这成了父子俩永远解不开的谜。
随着手掌逼近炉边,昔日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回。当掌心即将触到炉耳之时,吴定缘突然扯下裹伤的棉布,露出掌心被苏荆溪刺穿的伤口,直接贴到了香炉敞口的锋利边缘。鲜红的血迹从伤口渗出来,在如金粟一般的铜皮表面留下一抹朱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吴定缘哑着嗓子,一字一顿说到,手掌不停摩挲着炉边,仿佛只有更多的鲜血才能让誓言变得更加有力。
朱瞻基俯身把香炉接过去,拍拍他肩膀:“好了,走吧!”
吴定缘挪起身子,轻轻把父亲的半截尸身搁下。吴不平下半身被石头压得死死,无论如何是拽不走的,何况若他的尸体不留下来的话,吴玉露会有危险。
苏荆溪上前要替吴定缘重新包扎伤口,他却摆了摆手,扶着巨石挺直了身体,朝着出口望去。黑暗中他的双眸闪闪发亮,似乎正自褪去慵懒的蜕壳,露出锋芒来。
“去北边。”他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于谦一怔。正阳门几乎可以算是留都最南边,眼看距离出城只有几丈距离,现在却要重新返回城里,未免太折腾了吧?
“你都嫌折腾,白莲教和勇士营自然更想不到。”吴定缘道。于谦听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兵法里常说的。
“可是,北边太宽泛了,总得有个具体的去处吧?”苏荆溪问。
“富乐院。”吴定缘从柜子里又翻出一把备用的铁尺,插回腰间。
于谦听到这个名字,捧着香炉的双手一颤,表情像是被涂了一层白芨浆子。那不是吴定缘在教坊司相好的窑子吗?这时候还要去那儿?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朱瞻基伸手拦住:“你去富乐院,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吴定缘点点头。朱瞻基严肃道:“去那里,对我们离城有帮助吗?”吴定缘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