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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96)

作者:马伯庸

这个举动,在场内掀起一片惊讶的吸气声。斗文虫讲究的是对押,一边下了彩头,另外一边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个几百两纹银,若非对自己的斗虫有绝对信心,谁敢这么下。

“在下洪望,愿与阁下一谈。”朱瞻基道。

汪管事没想到对面这公子一上来玩大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对方罐子里一看,乐了。那虫须子枯短,项颈浅勒,一对大牙黯淡无光,一看就是时令没调理好。八成这贵公子是个羊牯,被人拿养废了的蛐蛐给骗了,还不自知。

这种大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汪管事对赌师道:“我今天没带那么多财货,对面的朋友想对押,稍后立契取货,绝不拖延,请棚里的作保。”赌师一点头,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赌场愿意作保,问朱瞻基愿意不愿意。太子自然是从善如流。

一见汪行家接了这一注,棚内气氛一瞬间达到高潮。几百两的赌注,少见这么重的彩头,每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一时间喧哗声四起。赌师不得不唤来几个打行的壮汉,维持秩序。

于谦心里一阵打鼓,他虽不懂斗虫,可也看得出自家虫子品相较差。这本来就是朱瞻基在街上临时买的,根本没精挑细选,也没悉心调教,输了珍珠不打紧,耽误了荐船的大事可就糟糕。朱瞻基可不知于谦的忐忑,他信心满满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家开始战前的挑逗。草尖拂着蛐蛐长须,要把战意催发出来。

汪管家带来的这只文虫,黄头铁项,色如旧铁,上铺紫丁斑。搁到秋兴时节,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虫里已是极少见的骁将。相比之下,朱瞻基那只就瘦弱多了,连腿爪都还没硬,爬起来软绵绵的。

汪管家一边逗弄,一边又多望了一眼,对面那蛐蛐无精打采,怎么挑拨都不爱振翅,须子都茸拉着,心里就更踏实了。

挑拨得差不多了,赌师喊声“开闸”,然后拔走小木闸。汪管家那只气势汹汹扑过去,四牙刚一相触,怪事发生了。它还未合钳出力,便遽然向后退却,仿佛碰到什么邪魔。朱瞻基那只稍微提起来点精神,朝它爬过去,对方又绕着躲开。

于是在斗罐里,出现了一番颇为诡异的情景:骁将每次奋起攻势,都一触即退;弱军无甚战意,反而逼得骁将绕着罐子跑。看客们大为讶异,不由得议论纷纷。汪管家更是憋紫了脸,不明就里。

这两只虫足足绕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动了。赌师见状,拿起木闸把它们分开,判朱瞻基勾胜——两虫相斗无果,但场面上朱瞻基更胜一筹,是谓勾胜。

看客们爆发出极其热烈的议论声,看不明白这回怎么打的。于谦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偷偷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朱瞻基笑了笑,他岂会不知这只下品蛐蛐没什么胜算。但他之前在菜摊上弄了点椒叶研碎,和着一点点蜜水给它涂上,躯壳上便散发出一种刺激味道。这味道最惹蛐蛐厌恶,对方再凶狠也不愿靠近。

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宫里的小宦官发明的。他们斗蛐蛐怕赢了太子,便用这法子故意输。一来二去,朱瞻基发现不对,这才把真相逼问出来。这法子只在宫里流传,整个京城玩斗虫的都还不清楚,江南人更发现不了其中玄机。

汪管事的脸色一阵铁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输了几百两纹银,就算是大盐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块肉。他勉强双手一拱,说愿赌服输,当即唤来小厮取纸笔,要写借契。于谦过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其实我家公子只是以虫会友,旁的还在其次。”汪管事一听,顿时面露警惕:“不知小老儿何德何能,得蒙贵家青眼相看?”

若对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宁可赔这钱。于谦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亲,苦于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帮忙办来一份川上船的荐书,这赌注我们分文不取,荐书钞银依旧照付。”

洪熙皇帝确实“不豫”,所以“探望病亲”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汪管事一听是为荐书的事,颜色稍霁。这事对别人来说棘手,对汪府来说真不算难。汪管事问:“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于谦说:“最好明晨那一班。”

汪管事一怔,这要得真够急啊……他沉思片刻,说赌棚人多眼杂,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处别业,毗近扬州所的码头。待我问问明天押船是哪个百户,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别业住上半宿,明日寅时出门直接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