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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88)

作者:马伯庸

“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量,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

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

“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后,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

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的指爪,将暗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

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

“你心结已了,其实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后。”

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妹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在意,“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叫云什么之思来着?”

“云树之思。”

“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在天上,树在地下。云飘过去,树挂不住,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也不错。”

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带着笑容。

忽然一声巨大的“哗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在砖墩之上。整座阴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牵扯着一连串檐朸柱拱尽皆散架,四散溅落。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

偏偏在此时,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火借风势,赤焰扬扬,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飞舞,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然后重烟晕染,继而泼墨成片。到了最后,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

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

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分阴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尾声

宣德元年八月壬午。

烈阳凌空,数万精锐明军将这一座乐安州小城围得密不透风。四门之外,旌旗蔽日,密密麻麻的骑队与步弓来回呼号。附近所有的小山之上,都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内。在乐安州的南城门外,一面天子大纛极为醒目地矗立在高丘之上,吸引着城池内外的全部视线。朱瞻基端坐在杏黄伞盖之下,手执马鞭,面色阴沉地盯着紧闭的城门。

距离天子登基已过去一年,朝局稳定,是时候做一次彻底清算了。

忽然一阵隆隆声传来,两扇城门缓缓从内侧推开,一群面色惨淡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为首的正是汉王朱高煦,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光着脚、散着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他身后是世子朱瞻坦以及汉王府的子嗣、亲眷。在队伍里还有一具担架,上面躺着靳荣的尸身。从尸体伤痕来看,死前一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这支队伍快接近大纛时,从天子身旁冲出一位年轻的青袍御史。他只身拦住了汉王的去路,宽袖一展,大声斥责起来。

这御史的声音极洪,如隆隆雷震,远近军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辞锋犀利,句句刺中要害,如十几门大将军炮齐声轰鸣。直到汉王跪伏在地,瑟瑟战栗请罪,御史才停住叱骂,回身向高处的皇帝一拜,高声禀报:“汉王,请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