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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45)

作者:马伯庸

“那他开完刀,能立刻动身回京城吗?”

苏荆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子:“想什么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否则不死也得残废。”于谦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下的局势,哪里还容太子慢悠悠静养?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问道:“请问可还有和缓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响赶路的法子,哪怕痊愈速度慢些也无妨。”

若是他在太医院里问出这种话,只怕直接拖出去杖死了。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头道:“我在《刘涓子鬼遗方》里看过一个随军郎中的急就法子,叫做解骨法。若有将佐兵丁中了箭,赶上战事紧急无暇剜挖,他们便会先锯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然后每天用半夏和白蔹和酒服下,并用淘米水清洗创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复长,便能慢慢把钩镞挤脱出来。”

“这要多久?”

“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间,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每日都得内药外洗,按摩不可中断。否则一旦肉长岔了,把钩镞封在里头,还得挨一刀。”苏荆溪又提醒道,“这是实在没办法才用的法子,若钩镞带着锈迹或淬了毒,也会有性命之忧,风险不小。”

听苏荆溪说完,于谦眉头紧皱,这可真是麻烦。且不说风险,南京到京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里找稳便的郎中来每天处置伤口?

他们正说着病情,太子那边已缓缓醒转过来。他还没睁开眼睛,鼻孔里先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对于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气味宛如灵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窍,通体酥软,比宫中所用的什么名贵合香都来得舒坦。今天从午时起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缓缓松弛下来,连肩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身体朝那馨香的来源凑了过去,突然一歪,险些摔下榻去。苏荆溪避过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着翠绿绣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香气大概是从她身旁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香气虽然粗劣,闻起来却比宫中那些名贵上品更沁人心脾,就连那铜炉的扁扁鼓腹,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朱瞻基还想多看几眼,可于谦一步上前,大剌剌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殿下万福。”

朱瞻基被这一声喊扯回了残酷的现实,之前的不堪回忆又浮现出来,恼怒顿生:“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谦只当是夸奖:“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到底。”他停顿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暂时还算安全,待臣想一个万全之策,尽快护送殿下归京。”

“不回了,没用的……”朱瞻基羸弱地拍了拍榻边,“南京举城皆叛,就凭你一个行人,怎么送我出去?局势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谦有些吃惊,苦口婆心劝道:“只要心怀坚毅,万事皆有可为。”

这话听在太子耳朵里,等于是承认没有办法,只能撞大运。朱瞻基颓丧地摆了摆手:“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许那边登基大典都已开始筹备了。千里归去,难道只是给新君当祭品么?”

“圣慈既能送出密诏,可见还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撑局面,等待殿下回銮。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听着这些话,太子因疲惫而潜生烦躁,因烦躁而蓄积怒意,情绪急遽发生着变化,而于谦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临大事,需要镇之以静……”

“什么尚未可知,什么镇之以静,全是废屁,老獾都不叼的废屁!你把我藏在粪坑里有什么用?死在皇城里头还体面些!本王现在就想安静地去死,难道这也不行吗?”

一阵滔天巨浪骤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这个卑微的小臣。可那个身影非但没有退缩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夺目的犀利剑光刺过来。

“住口!身为储君,岂能口出这种轻佻之语!”

这一下断喝如惊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汹汹浊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发脾气,连大伴都得跪下来劝解,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胆敢反击,他一时间震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于谦的剑光再次袭来:“敢问殿下这一死,置社稷于何地?视天子为何人?弃万民而何为?”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耳光掴在太子脸上。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谁料到这个行止端方的官员,突然变得如此狂悖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