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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43)

作者:马伯庸

糖坊廊两日前已经收过一次,这么又来了?吴定缘狐疑地望着那车,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面,居然停住了。一个穿着破烂短袍、头披白巾的粪工下车之后,直接推开院门进来,压低嗓音冲屋子里喊:“吴定缘?”

“小杏仁?”吴定缘一怔,猛然起身。

于谦三两步冲过来,不容他发问,急切道:“快,快帮我把太子抬进屋里。”吴定缘吓了一跳,太子也来了?可是那车旁边没别人了啊。于谦不由分说,拽着吴定缘就朝外走,两人赶到车子旁,于谦跳上车厢,用一根臭气熏天的扒钩挪开木盖。

吴定缘本以为这一天他已看够了奇景,可自己还是低估了现实的荒谬。在难以描摹的肮脏粪槽里,一个人直直躺在一片污秽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为自己的脑袋又是一阵莫名刺痛。

“快!”于谦催促道。吴定缘耸了耸鼻子,幸亏刚才喝了酒,嗅觉有些迟钝,不至于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脚,于谦抬住头,两人齐心协力把朱瞻基弄出了粪槽,一路运进屋来。吴定缘从四肢关节的反应判断,太子应该还活着,可不知为何一言不发,任凭他们俩折腾。

正在屋里的苏荆溪发觉有动静,抬眼来看,脸色遽然一变,赶紧又扭过头去。她无畏生死,不惧威权,可唯独忍受不了和一个浑身涂屎的家伙同居一檐之下。

“到底怎么回事?”吴定缘气喘吁吁地问道。于谦急吼吼地打断他:“先别说这个!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没有?”

太子中箭之后,独自在秦淮河冷水里游了数百步,又在满是粪水的紫姑车里呆了许久。如今肩口里还有一截箭杆和箭头,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龙驭九天了。

吴定缘摇摇头:“相熟的有,可靠的没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医师前脚来这里,后脚会去哪个衙门出首。

“那你会不会处理箭伤?”于谦又问。吴定缘双手一摊:“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军阵中人。”于谦眉头一立,捋起袖子:“你家做捕快的,家里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伤药吧?我来!”吴定缘瞥了他一眼:“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为名相,即为名医。万物道理相近,总是差不多的。”于谦跃跃欲试,吴定缘总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又不想管这通闲事。他正要说你们随便,这时从屋子一角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于谦和吴定缘一起抬眼看去,发现苏荆溪蜷缩在那,面露痛苦,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她口中塞着腰带不能呼吸,又不肯闻屋子里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难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对呀,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苏荆溪能在普济馆里混到升榜,医术自然是没得说,何况她还是个阶下囚,不虞逃走举报,倒是个上好的人选。

于谦把吴定缘扯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审出来没有?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伙的么?”吴定缘掏出那叠供纸,简明扼要地把供词转述一遍:“她想要毒杀朱卜花,应该不是一伙的。至少我听不出什么破绽。”

“不是一伙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无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谦走到苏荆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带,半是恳切半是威胁道:“若你能尽心施救躺在那边的贵人,从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笔勾销。”苏荆溪强抑着呼吸:“不就是太子么?何必装腔作势,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谦一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吴定缘嘿然一笑,这女人讲话喜欢反客为主,也该小杏仁吃一回苦头了。

苏荆溪被于谦松了绑,她顾不得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紧蹙:“这一身粪水怎么治?你们两个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吴定缘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心说这关我屁事,再一想,毕竟这里是自己家,只要忍气吞声,和于谦一并忙活起来。

他们俩一个把太子衣衫剥掉扔开,一个打来井水擦身子,前后忙得不亦乐乎。偏偏苏荆溪的要求还多,一会儿要于谦把干净棉布烫过几遍,一会儿又要吴定缘把那小铜香炉点起来,冲淡一下臭味。那指挥若定的仪态,根本不像囚徒,反衬得另外两位像是两个粗手笨脚的药童。

两人折腾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干净。苏荆溪闻闻味道,让于谦把香炉再挪得近些,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