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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15)

作者:马伯庸

果然,苏荆溪的面孔在霎时间动摇了,那层从容的神情出现了几丝龟裂,露出一丝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从舢板上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夜空。星光映入双眸,如同照彻清冷湖底,牵引出了两道幽深的目光。

吴定缘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防备她又发疯。不料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却先问了个古怪问题:“告诉我,你为何要保护太子?”

“为我爹报仇,还要去救我妹妹。这你不早知道了吗?”吴定缘有点莫名其妙。

苏荆溪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给一个人报仇,才会北上京城。”

苏荆溪刻意站开了一点距离,双眸视线从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线。目光中有锋锐、有悲伤,还有因悲伤而产生的坚韧。不知为何,吴定缘心中一动,似乎从这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自己渴盼已久却迟迟不愿触碰的力量。

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松下来,苏荆溪的眼神没有丝毫作伪,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疑我有私心,这是对的。就算去向太子、于司直告发,我也毫无怨言。”苏荆溪定定道,“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也只有你能理解,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之后,复仇意味着什么。我们原是同路之人。”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吴定缘胸口。苏荆溪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疲惫。“也许,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会变得更坦诚一些,但不是现在。”

她说这些话时,眼神始终看向北方。远处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吴定缘不知道在这个方向她能看到什么,或者说,她想看到些什么,但他没有再问。

“我会一直盯着你。”他认真地说。

第十四章

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寅)。

此时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时,偏又赶上天无薄云。热力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宽阔的漕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

黏腻的湿气从小船四周的水面蒸蒸而起,自乌篷的孔隙钻入船中,紧紧糊在乘客们裸露的肌肤上,像一层浸透了米浆的竹帘纸,让人艰于呼吸,困于挪移。按说小船已进入淮安府境,气候只该比南京更清爽才是。

之所以如此闷蒸,并不完全是天时之故,也有人力之功。

倘若有乘客不惮曝晒,站在船头远跳的话,他会发现这一段漕水风景与别处大不相同。之前从瓜洲至宝应县,运河两岸植被十分繁茂,不是堤上柳荫成排,便是滩边大片芦苇、殖草丛生,满目皆是浓浅不一的活绿,令人心胸舒畅。

而此刻的漕河两岸,半点绿意也见不到。

所见之处,皆是土黄、暗褐、黑灰色的交错对垒。土黄是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暗褐是鳞次栉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则是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随着小船行进,不时可以见到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龙骨之上,锤凿錾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河面之上,弥漫着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

这等烟火噪音,也难怪乘客们觉得口干舌燥,胸中闷火中烧。

“公子,这一带船坞侵占了不少浅滩,咱们只能走水道中线,时刻避让大船,所以速度会慢一些。”郑显悌头戴斗笠,手执长篙,转头对乌篷里说道。

朱瞻基从乌篷里不情愿地探出头来,向岸边扫了一眼:“怎么这么多船厂?”

郑显悌道:“淮安这里有一座清江督造船厂,所有南直隶和浙江、湖广、江西的里河漕船,都在这里营造,造好了就直接顺着漕河开去各处卫所了。不过,咱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浙江厂的一部分,中都、南直隶的大厂,还在北边的清江县呢。”

眼前的景象已十分热闹,若这只是区区一厂,那整个淮安的造船工地该是何等壮观?朱瞻基想到这一点,顿觉舒心,这说明国力犹盛啊。

吴定缘对船景不感兴趣:“这船能开到哪里?”

郑显悌答道:“咱们刚过宝应县的瓦店铺,再往前走个一二十里,便是石家荡。再往前就不成了,船头没有票牌,河上巡检会直接拿人。”

“我们要在哪里下船吗?”

“石家荡旁边有一条清溪沟,我的船能拐出运河,顺沟再把你们向东北送出去六里路。接下来,你们就得登岸自己走了。”郑显悌怕他们误会,又连忙补充道,“那边不是官道,但有一条大路直通淮安城里,也就二十几里路。”